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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2 / 2)


“老同学。”顾士宏含糊应了句。

顾士莲眼珠一转“是不是这次去欧洲吃喜酒碰上的?“

“小学同学。”顾士宏老老实实道。

“小学同学?”顾士莲飞快地回忆“我怎么不记得她小学里有长得等样的男生?”

顾士宏好笑。“你那时在浦西隔着黄浦江偶尔来一回。她班里同学你见过几个?”

苏望娣坐在一边嗑瓜子。这场谈话她并不十分参与主要是倾听。顾士莲问一圈信息收集得差不多了。上海人年龄相仿国营旅游公司当导游住在杨浦区。大概位置一查老房子无疑而且还是笃底的老房子。长相是不差但以她多年阅人的眼光总觉得干净得过了头气质忒清汤寡水了。这年纪的男人若是混得好多半都有些油腻豁胖话里夹着肉狎气。他竟有些学生模样。除非是再高一个层次那就另说。但一个导游又能高到哪里去再怎样也有限。苏望娣一边想一边得意。神情却愈是不露。这家里几个小的顾清俞算拿得出手的了拖到现在也只是草草嫁了。女人事业上再优秀嫁得不好那就等于零。顾磊就更不用提半瘸子还娶个外来妹都叫不响。自家儿子真正是鹤立鸡群了。本来还被这个大堂姐压着现在这样瞎子都能看出谁好谁孬。刹那间苏望娣觉得人生的意义都不同了五色祥云在头顶环绕忍不住便想要大叫几声。先抑后扬。满脑子都是这个词。谁能想到黑龙江混成狗的一家人今时今日竟能如此?那时吃剩饭剩菜自尊被踩在地上蹍了又蹍。苏望娣每每想到那时的光景就忍不住想哭。亏得儿子争气。夹缝里开出花来。好日子拦都拦不住。

趁着苏望娣去厕所顾士莲塞给二哥一张纸条。顾士宏打开见是借条——“兹向顾士宏借人民币30万半年内归还。借款人顾士莲。”——嘿的一声又退还给她。顾士莲道:“亲兄弟明算账。你收下我才借得安心。”顾士宏道:“就算有借条你要赖账我也拿你没办法。”开玩笑的口吻。顾士莲不由分说塞在顾士宏口袋里。顾士宏也不再推劝她:“自己人有困难就说。阿哥钱不多但这点还拿得出来。”顾士莲怪高畅:“死男人嘴快。”顾士宏道:“谁都有个周转不灵的时候。下次别让小高开口你自己说。他是妹夫你是亲妹妹我要真为难他开口倒不好意思拒绝了。”还是开玩笑。顾士莲道:“等下家第二笔房款打过来我就还给你。”顾士宏挥手“不急你现在是用钞票的时候一笔进来一笔出去还要装修还要给小囡读书。我又没啥事情。”顾士莲咬着嘴唇:“借人家钞票不安心早还一天是一天。你也晓得我这人脾气的。”顾士宏停顿一下“——自家人调个头寸很正常。别怕麻烦别人。自家人就是用来麻烦的。”

顾士莲置换房子下家本来说好月末打第二笔款结果出了岔子要晚一阵。而上家付款的时限却就在眼前。顾士莲找上家商量对方不肯说延期就要付赔偿金一天万分之五。顾士莲倒不好意思找下家要赔偿金。手头只有几万。高畅家那边亲戚靠不上问老黄借了两万也不敢多借老黄父亲长年卧病在床家里条件也不好。便劝妻子找两个哥哥。顾士莲生性不爱欠人情犹豫着。高畅只好自己去找顾士宏。30万隔日打到账上。顾士宏知道这妹妹的个性。三兄妹里唯独她是日子愈过愈紧买房那波行情没吃到生病又把老本掏个精光高畅薪水不高朵朵那个专业也是顶顶烧钱的。尽管如此她依然硬撑着。每次聚餐都不空手进口水果、进口糕点专挑好的买。顾士宏叫她别买她只是不听。大哥大嫂那边倒是从不客气每次过来便往沙发上一坐看电视吃瓜子厨房的事也不帮忙真正是客人了。大哥在黑龙江插队落户吃了不少苦顾老太之前也跟两个小的打过招呼一家人能帮的就帮能包涵的就包涵。顾家兄妹都是再孝顺不过的也团结。尤其顾士莲刀子嘴豆腐心“好人就是脾气臭。”高畅评价妻子。当初那套白云公寓的房子让出来顾士宏劝过妹妹千万考虑清楚做好人也要有分寸大哥是苦但你也不是大富翁。顾士莲铁了心说自家哥哥自家侄子总不好让他们没有落脚点。高畅为这事也有想法找顾士宏诉过几次苦:“阿哥你讲句公道话是我小气还是她做事过头?”顾士宏劝不动妹妹只好安抚妹夫:“你就这样想——天底下女人那么多你找着她难道是因为她漂亮温柔?”高畅恨恨地跺脚“是啊我是贱骨头就欢喜这种傻乎乎的十三点女人!”顾士宏知道难怪妹夫换了谁都不开心。偏偏大哥那边竟一直都是淡淡的说声“谢谢”便收下了。好像不是一套房子而是一件衣服什么的。那时顾士莲条件还过得去也没查出病来夫妻双职工两边父母也不用操心日子过得蛮潇洒。卢湾区的房子靠近复兴公园上只角感觉比浦东好了几个档次顾士海或许便是因为这心安理得有点吃大户的意思。后来反过来了顾昕大学毕业考上公务员也买了房子。家里光景一天好似一天。顾士宏冷眼旁观别的倒也罢了顾士莲查出乳腺癌不久又转移到肺和直肠一年里肚子像装了拉链似的开开合合病危通知也下了几次。花钱如流水那时就差点卖房子亏得最后一次手术顺利算是稳住了。顾士宏拿了10万给妹妹好说歹说让她收下。连顾磊和顾清俞都意思过了。唯独大哥一家没动静。那时顾士海夫妇还在黑龙江但顾昕已经工作了姑姑生病竟也只是送些水果坐坐便走。像是普通同事。顾士宏不方便多说其实就算小孩不懂事大哥大嫂总该交代他些到底是性命交关的大病不是感冒发烧。便有些替妹妹不值。顾昕在奶奶家住到六岁才去的黑龙江小时候与姑姑最亲顾士莲也偏爱他新婚宴尔倒把高畅一脚踢开赶他去客厅自己搂着侄子睡。紫雪糕、中冰砖、奶油杏肉、纸杯蛋糕从来没断过。想着这孩子可怜从小父母不在身边便格外地疼惜。愈是这样现在便愈是伤心。顾士莲那样倔强的人自是不会露出来。顾士宏看在眼里也是无可奈何。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妹妹着实为难。总不好逼着人家拿钱出来。照顾士宏的意思一套房子多少钱就算当时收下现在看到妹妹有困难无论如何该有所表示否则就是不厚道了。大哥原先也不是这样的插队落户这些年把人心都变得狠了要么就是变得木了。木知木觉眼里只有小家没有别人。这些话顾士宏放在心里从来不提。他虽排行老二实际上就跟长子没啥区别老娘还在家里无论如何不能散人不能散心也不能散。好在顾士莲这些年身体还算稳定他不与妹妹说单单关照高畅:“没事最好倘若再有事出钱出力你吱一声我没二话的。她是十三点你心里要有数。”

顾士宏送顾士莲去地铁站回来时沿着小区散会儿步。清明都过了一周了早晚还是阴冷。跟春暖花开沾不上边。月色倒是不错清冽爽朗。踱到湖心亭坐下湖面星星点点漾着微波。坐了约有半小时张老头才到。“老太婆非要我陪她看电视哼又不是新结婚发什么嗲。”顾士宏微笑“你们两个一直都跟新结婚差不多。”

张老头今年虚岁八十。比顾士宏大一轮。小区隔壁有个老年大学当初两人一同报的书画班学了半年顾士宏便搁下了张老头却坚持至今山水画很有些样子了顾家客厅那幅富贵牡丹就是他送的。顾士宏自己倒是全还给老师了。张老头做事有长性也有兴致。平常喜欢写点豆腐干文章《新民晚报》上发表过几次还自费出过武侠小说。顾士宏以前当语文老师时也写过一些东西。张老头邀他一起加入浦东作家协会说有个作家朋友能当介绍人。竟也真的成了。参加了一次见面会后来还有一次采风到鲜花港。改稿会也开过几次。顾士宏总觉得没到那份上也不好意思跟别人说张老头却很来劲印了名片把区作协会员放在首位后面跟着街道书画协会理事、围棋协会会员还有小区摄影志愿者。顾士宏说他像个老小孩精力充沛。夫妻俩都是那种可以把日子过出花来的人。顾士宏性格不张扬但不知怎的却和张老头挺投契。同样一句话说得难听是一句说得好听也是一句。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是本事尤其上了年纪的人。顾士宏倒不像小区里那些人凡是跟自己生活方式不同的就统统看不惯。日子过成什么样真正是冷暖自知的。闲暇时顾士宏常与张老头下棋。棋艺不是对手主要是听他聊。另一种人生。某种程度看张老头称得上是顾士宏的老师家里的事、儿女的事、鸡鸡狗狗的事放在张老头嘴里都不是事。三言两语带过换种思路人生便开阔不少。比如顾清俞这些年一直单着顾士宏自然着急又没人能倾诉怕越说越烦。唯独张老头不像其他人要么陪他急要么帮着做媒。张老头的讲法其实也挺玄:“都配好的她在等那个命中注定的人急不得也逃不了。你以为我们成家另一半是自己找到的吗?错!是那个人自己找上门的。所以你急也没用。不是不报时辰未到。”顾士宏听了笑“这话听得背上冒冷汗。”他叹:“老婆老公都是冤家现世报。”又劝顾士宏“开心是一辈子不开心也是一辈子。潇洒些。”顾士宏原先叫他“爷叔”渐渐地便直呼“老张”。居委会的事也常与他说。张老头写武侠小说那些名门正派比如少林武当峨眉是看不上的偏爱写世外高人亦正亦邪那种。自己行事也是一样的路数。放在顾士宏那里自己是端正得过了头与这样的人来往倒有些另样的获益。不拘泥于一时看人看事竟真的洒脱不少。晚饭后约了棋局。三句两句便带到顾清俞结婚。女婿的情况也统统对张老头交代了。“女儿自己开心就好。”抢在张老头前面表态。做出豁达的

模样。

“你女儿什么都不缺。”张老头说“不是有句话很流行嘛‘有种冷叫爸妈觉得你冷’一样的道理‘有种缺憾叫爸妈觉得你缺了什么’。现在好了圆满了真是什么都不缺了。恭喜你。”

“有种吃亏叫爸妈觉得你吃亏了。”顾士宏学他的口气。

“吃不吃亏你女儿说了算。”

“道理我懂。就是想想有点窝塞。”

“你女儿自己不窝塞你替他窝塞这叫替古人担忧。”

“风凉话。”顾士宏说他。

“你今天就是来听风凉话的。风凉话说得越多你就越舒服。”

“是啊我是贱骨头。”顾士宏笑骂摇头。

湖心亭边一圈垂柳风吹过树影窸窸窣窣地动。湖面波光粼粼镀上一层银色的细毯。亭子里倒是暗的。两个老头静静坐着幽蔽得很。说话也是轻轻的。换成两个女人同样这么家常地聊天必然是咋咋呼呼。男人不会。愈是家常琐碎愈是说得秀气。作文章似的。也对都是作协会员了。张老头给他看新写的一段武侠小说。顾士宏说现在不作兴这个要写现实主义题材。张老头道武侠世界里也有现实现实中也有虚的这叫虚虚实实。“你要是真把平常过日子的情形写下来保管比武侠书还野豁豁。斗智斗勇见招拆招生活里哪样少得了?”顾士宏点头认同“过日子是门大学问。人这辈子没什么大事把家里的事都摆平了就是了不起。江湖高手。”张老头道:“是‘糨糊高手’过日子要会淘糨糊。”两人都笑。停了停张老头告诉顾士宏:

“——我老婆最近有点老年痴呆症前兆。”

临睡前顾士宏给妹妹打电话:“钞票的事情真的不急。我是你嫡亲哥哥我要是揭不开锅你再怎样我也只好两手一摊。现在我退休工资不少也没啥负担钞票存在银行也就那么一点利息。借给自己妹妹应急那还有什么话好说?你自己当雷锋也要给别人做人的机会。”电话那头听到这里一笑“好呀你拿一百万来我给你做人。”顾士宏嘿的一声“那我也拿不出来。你当我是印钞机啊?”顾士莲道:“你女儿是印钞机问她借一点。”顾士宏笑:“你自己同她说。”顾士莲叹道:“嫁出去了不指望了。”又问“女儿出嫁当爸的什么心情?”顾士宏呼出一口气“爽啊像拔掉蛀牙一样。”顾士莲道:“瞎讲。”顾士宏呵呵笑停顿一下“——等你们朵朵出嫁那天你就知道了。”

挂掉电话又打给顾清俞。问她有没有认识的神经内科医生介绍给张老头的女人。“刚刚刷过牙一转身又去刷一遍。锅上烧鸡汤自己跑出去兜马路亏得邻居报警否则房顶都烧没了。前脚碰到人打招呼后一秒就忘个精光连是男是女也想不起来——”顾清俞翻名片找到一个华山医院神经外科的医生“我问问。”顾士宏说:“我决定了从现在开始打麻将预防老年痴呆免得将来连你和顾磊都认不出来。”顾清俞道:“老年痴呆跟这没关系否则还要医生干吗人手一副麻将就好了。”顾士宏道:“我要是真认不出你你肯定开心死了。”顾清俞嘿的一声“我是捡来的?”顾士宏道:“你这人比较没良心。”她问:“为什么?”顾士宏叹道:“要是有良心老早就结婚了也不会让我操心到现在。”

“结婚了说不定你操心的事更多。”顾清俞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停顿一下好在父亲并没有接口。便又笑笑撒娇的口气:“——你女儿良心大大的好。”

“儿女都是讨债鬼。良心大大的坏。”

顾清俞把父亲最后这句发给施源。又问他:“在干吗?”他说:“看书。”她问他:“看什么书?”自觉有些刨根究底。他拍了照片发给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这么高大上?”她调侃自己:“现在只看网文了。”他道:“其实在看《故事会》不好意思发给你。”两人玩笑几句。顾清俞其实是想问他东西整理得怎么样了下周搬过来这边还需要置办些什么等等。话题完全接不上。正要作罢他忽地发过来:

“我爸妈问你哪天有空来家里吃饭。”

她一喜舒了口气。发消息便是这点好。写字到底比说话笃定些慢了几拍措辞便不容易出错。也看不见表情。四平八稳地“——好啊我这一阵都有空。”

过了片刻他问她:“你在干吗?”她回答:“喝茶。”他道:“这么晚喝茶不怕睡不着吗?”她看一眼对面沙发上的展翔回过去:“还要工作一会儿。”

“是提到我了吗?”展翔瞥见她的表情神情一振。来了劲。

“是啊”她放下手机走近了坐下“我跟他说一个十三点半夜里冲过来说要跟我聊天。我让他准备好十分钟后没消息就直接报警。”

“而且还喝了点小酒。”他故意吓她。

“说吧什么事?”她朝他看“给你五分钟时间如果是废话就直接出去。”

“不是十分钟吗?”他笑了笑摘下表放在桌上“也好五分钟就五分钟。”他径直看着她面带微笑却不发一言。又问她讨茶喝“这茶叶是上次法国带回来的吗?味道不错。有水果香我喜欢。”她不语随即站起来呼出一口气“ok是我上当了你说你有要紧事我才放你进来的。”打开门做个送客的手势“——出去。”

“其实是想郑重地对你说一声新婚快乐。”

他离开后她在茶几下发现这张卡片字迹端正得像个小学生。旁边是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南极航海图标明了他去南极旅行的线路还有船长和探险队长的签名以及各种花花绿绿的手绘。他说是返程途中拍卖会上拍得的“200879美金。这个数字对我来说有特别意义。”她想起来这是初遇他的日子。2008年7月9日。

“谢谢。”临睡前她给他发去消息。原来认识他已经整整十年了。也是只有老朋友才会随便到毫不留情地逐客而不必担心他生气。他的笑容像航海图上那只手绘的企鹅透着憨态可掬。又或许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是这样的表情。连出门时手差点被夹他也只是“哎哟”一声甩了两下半是委屈半是发嗲地:“亲!你这样不大礼貌哦。”

“两千多美金拍这么一张纸。你果然是暴发户。”她道。

他发来一个大大的贼忒兮兮的笑脸“那也要看对谁。”

这样的夜里顾清俞忽生出一种别样的情绪。尘埃落定的踏实还夹杂着一丝慌乱。像牛排上涂芥末酱沉稳的口感添些刺激吊鲜也是另一种平衡。接下去的日子有底也没底。她想起李安妮几天前得知她婚讯时说的一句话“只有结婚了你才会重新审视周围的人。你以为你很熟悉的人和事在这一刻将重新洗牌。你会变得更成熟。”这祝福词显得过于深沉以至于顾清俞隔着电话沉默了好一阵反问:“你看好这段婚姻吗?”仿佛这样的问题才配得上她那高深莫测的贺词。她回答:“当然。”又加上一句“我对你有信心你会幸福的。”两人在那一刻都有些唏嘘。顾清俞问她:“你呢现在幸福吗?”她道:“非常幸福。”电话里传来她法国老公的说话声。李安妮告诉顾清俞:“frank让我转达对你的祝福。他说你是他见过最有气质的中国女人。除了我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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