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就是用心学过护理知识的,抑或者是,有经验了。
天知道他主修的是最为浪漫的油画系。
是因为商牧野很讨厌陌生人碰他,哪怕他大半个身子都是瘫痪的,无知无觉。心脏的情况越来越差,商嘉懿不敢惹他生气,只有自己亲力亲为的时候,他才会勉强接受。
虽然永远都是面无表情,目光冰冷深沉。
就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商牧野都有些承受不住的样子,他阖着眼,神色不变,但是骤然发乌的唇色和逼近警告值的心电图出卖了他。
他很难受,不停地低喘着。缓了十多分钟,才算是调整过来。
他有些费力地睁开了眼,目光柔和地看着弟弟,淡紫的唇微动:“嘉嘉,辛苦……”
商嘉懿只觉得心被人狠狠地捏了一下,这段日子他伪装出的成熟稳重在商牧野面前无所遁形,一股酸涩顿时涌上心头,他吸了吸鼻子:“哥,我不辛苦。”
他重复,仿佛是在让自己相信,说:“只要你好好的,我一点都不辛苦。”
商牧野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很清楚,自己快死了。
他很吃力地、不甚明显地弯了弯唇角,声音轻得只剩下气音:“哥……要走了……”
商嘉懿眼眶通红,捂着嘴不住摇头,眼泪不住落下。他不能哭出声,声音太大会吵得哥哥心脏难受。
商牧野闭了闭眼,他觉得今天状态竟然出乎意料的好,可能是回光返照。
他那双形状优美的凤目里流露出一丝温软的不舍之色,看着哭得狼狈的弟弟,继续说:“以后,要、靠自己、走下去……”
说了这么几句话,他已经觉得很累了,无知无觉的身体不停地对他发出不堪重负的讯号。
但他停下来,倦极地微阖双目,神色淡然,仿佛事不关己,轻声道:“我死之后,骨灰入……入海。”
商嘉懿不住摇头,泪汪汪地看着他:“不……哥……再等一等、你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心源已经有消息了……你等一等,我求你了。”
听到这里,商牧野那张微肿但是仍不能掩去清俊五官的脸上,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但又转瞬即逝。
他像是一艘已经到了终点不堪重负的船,他的声音沙哑却温柔,用一种商量的口吻说:“嘉嘉,让哥哥自由,好不好。”
但他的语气却不容置疑,就像以前在商场翻云覆雨时那样果决。
商嘉懿愣住了,连眼泪都忘了擦。自由,好陌生的一个词。
商父商母多年前突遇空难,双双离世。失去了当家人的同光集团风雨飘摇,商牧野那年正好二十四岁。
他匆匆结束了学业,神色疲惫地回国,在无数新老股东的充满偏见和质疑的目光中沉着地接手了这个庞大的商业帝国,还有一个嚎啕大哭的商嘉懿。
没有娱乐,没有休息,所有的时间都奉献给了同光集团。不管是受伤前还是受伤后。
他为数不多的温情都分给了商嘉懿,还有江逾白。
商嘉懿很想劝一劝他,可是应该怎么说呢?
哥,你留在爸妈身边吧。
——可是商父商母都逝于空难,只有一座夫妻合葬衣冠冢。
哥,你留点念想给我吧。
——但是他的哥哥说想要自由。
他知道,他的哥哥一直以来都心性坚韧,哪怕是车祸之后高位截瘫——这种目前毫无办法根本无可逆转的残疾。
病床上还插着氧气管的他,没有暴怒,没有颓废,只是拒绝了所有人,独自一人在病房里躺了一天,最后无比平静地接受了事实。
连康复医师都说这是他见过的,性情最坚韧沉稳、复健最努力的病人。
如果不是出行都需要轮椅,身边多了一个几乎二十四小时贴身的护工,其他的好像都和以前没有两样。
商嘉懿神色木然,他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无法拒绝,但是他仍然可以以沉默表达自己的想法。
商牧野看了眼透过厚重窗帘的一丝光,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斟酌了片刻,最终还是说:“不用和……他说。”
他像是自嘲一笑,深紫色的唇弯了弯,透过那束光线仿佛能看到窗外冬日的暖阳。他重复叮嘱了一遍:“死后也不必相见。”
说完了这些,他的意识骤然恍惚了下来,全身的力气像被逐渐抽干,心跳越来越沉,越来越慢。
阿白,倘若人真有魂魄,那还是不要见为好。
如若再见,哪怕我已投身入海,决心顺着海浪飘到世界每个角落去看看。
但我怕我会,克制不住……爱你的冲动……
他缓缓闭上了眼,隐约能看到弟弟冲上来,神情焦灼地在说着什么。
嘉嘉,要剪头发了。
忘记叮嘱了。
……
同光集团最年轻的接班人,商牧野,病逝于20XX年12月24日,凌晨3点50分,享年三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