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隐藏在最后四个字里的恐怖让我打了个寒战,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抓住了法道的手。他的手干燥,手指修长,掌心有些茧子。不看他的脸,倒是一双很不错的手。
法洁道友沉声说:“我们走了。切记,不要回头。”
她再次伸左手按在墙上,一步一步地向下走去。我们跟在后面,无端觉得像是传说中的湘西赶尸人。
我急忙摇头,把这个奇怪的念头驱赶出去。手掌里,法道的手指渐渐被汗水浸湿了。没有灯光,本就稀薄的月光渐渐消失,黑暗更加浓重,遮蔽了我的眼睛。我隐约听到有人在我身边低声说话,有好几个人,交头接耳,交流着隐秘的消息。
“有人说话吗?”我问。
声音一出口便被黑暗吞噬。身边交头接耳的声音变大了,我隐约听到有人问“是他吗”,另外两个声音急切地回答“是他是他”。我忽然感到好笑,接了一句“是他是他就是他,少年英雄小哪吒”。
闻声,法道的手指在我手中剧烈扭动。我急忙紧紧抓住,不让他抽出手,自忖难道这歌词有辟邪的作用?然而我只会唱这一句,便放开喉咙大叫:“是他是他就是他,少年英雄小哪吒!是他!是他!”
一样东西突然碰到我的眼睛,我大吃一惊,差点松开法道的手去揉眼睛。幸而我想起自己有两只手,急忙抬起右手去抹眼。抬手时,手指擦过一样东西,触感并不是石墙,而是活生生的,有温度的,像是一个人。
我用力拉扯法道,凑前叫道:“快停下,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别人!”
法道的手指更用力地挣扎,满手是汗,像是握住了两条活泥鳅。我又急着拉扯他,两下用力,他的手指突然从我手中挣脱。我大吃一惊,急忙双手乱抓。只是松开了一下,法道却像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束光,一束温柔的红光,驱散了眼前浓重的黑暗。无数细碎的东西飘落在我后背上。尽管法洁道友叮嘱过我不要回头,此刻我仍然不能抗拒回头的冲动,颤巍巍地转过身。
我的脚下落满了花瓣纤细的红花。这花我在同人图上看见过,叫曼珠沙华。是冥河两岸的彼岸花。
更多的曼珠沙华簌簌落下。我慢慢抬起头,触目所及,处处是灼烧般的红色,一条黑色的河流蜿蜒流淌,河岸边曼珠沙华盛开,像永不熄灭的地下之火。我缓缓走向河流,没有水声,没有波浪,河流仿佛静止,我低头望去,深黑不见底,水面上隐约倒映出我的脸。
再怎么东拉西扯,我都知道,此刻我看到的是三界途忘川。即将引领我进入死亡的大河。
守着这样一条大河,怪不得孟婆不用担心做汤的水源,几辈子都用不完了。
我极目四顾,望不见尽头的曼珠沙华里,只有我一个人,连我刚才站的地方都消失无踪。河水静谧得不可思议,河上没有船只,没有渡鸦。
我犹豫片刻,决定沿着河流朝下游走去。说是下游,不过是朝着右手方向走去。一脚踩上盛开的曼珠沙华,花朵在我脚下无声地碎裂,爆开一团细小的血雾。我低头看去,血雾隐没入土,消失无踪。在我踩碎曼珠沙华之处,一株新的曼珠沙华悄然而生。
我忍着内心的奇怪感觉,继续向前走。正在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要走到地老天荒之际,河面上起了一层细微的波澜,无数曼珠沙华从花茎上脱落,被风所挟,飞过宽阔的黑色忘川。在纷纷扬扬的曼珠沙华里,一艘小船凭空出现,船上坐着一个黑衣男子。他背对着我,看不到他的面孔,但他肩膀的倾斜角度让我心头大震,仿佛被铁锤重重击中。
那艘小船缓缓向我驶来。曼珠沙华狂乱地飞舞,船头坚定地冲破红花的阻碍,黑衣男缓缓站起,面对着我。如果不是此情此景过于荒谬,我简直要笑出声来。从来没见过施言穿古装,留了长发,和服一般的衣服,像是换了个人。
我站在河边,痴呆地望着船缓缓靠岸。一只穿着黑鞋的脚踩在船帮上,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施言看着我,头发上挂了几朵曼珠沙华,像是新婚一样喜庆。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想把他头发上勾住的红花摘下来。
手指还没碰到他的头发,施言眨了眨眼睛。我暗叫一声不好,他向来讨厌别人对他动手动脚,只是我和他久别重逢,忘记了他的禁忌,急忙缩手,说:“我忘了。不好意思。你头发上有东西。”
施言没说话,也没去摸头发,只是一双眼睛紧盯着我,仔仔细细地看着我的每一个细节。他这么看我,我又何尝不是那么看他。匆匆别离,我甚至不记得他下眼睑的弧度,不记得他的鼻尖,不记得他嘴角微微颤抖的弧度。我想伸手去确认每一个细节,放肆地把他记在心里。在漫天飘洒的红花和静谧的黑水前,仔细而永远地记住他。
施言终于开口,在他薄薄嘴唇张开的同时,船忽然晃动,我和他一同低头,岸边没有栓船的柱子,此刻忘川水滔滔流动,推着船向后离开,我急忙伸手去拉他的袖子,却差一寸拉了个空。
船身晃动,施言再站不稳,向后一步坐在船里。我急急叫道:“你去哪?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跟我说一句话,你是不是施言?”
忘川浪花滚滚,小舟随时会翻进河水里。施言只来得及看了我一眼,就去划桨操船,沿着河流翩然而下。我顾不得其他,沿着河追下去,一边追一边喊,滔滔水声响彻天地,盖住了我的声音,河风卷起一片曼珠沙华,如红尘滚滚,横过忘川。
我摔倒在河边的泥土里,又爬起来,浑然不觉眼泪已糊了满脸。看到他的冲击远远大于我的想象,原来我是那么爱他,爱得无能为力,在我一手创造的世界里,最让我安心的反而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小舟终究消失在忘川尽头。我不死心,还想追下去,脚下一湿,布鞋踩进了水里。一低头,暗黑的水中倒映出我的脸,千百只手在倒影中若隐若现。我急忙后退,脚却一动不动,仿佛我踩中的不是忘川水,而是一滩新鲜的502黏胶。
我用力挣扎,脚却纹丝不动,另一只脚下的土壤也越来越松,我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一只手也插进了水里,忘川水是黏的,不是水,是沉积了千百年的血。正如我在钟楼的墙上所摸到的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