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87
弦歌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回房间,愣生将自己塞进毯子里佯装熟睡。她迫令自己塞着耳机入眠,听歌词里一遍遍唱着“Imadeastupidmistake”,就像在说她自己。
在音乐的鼓点声中,门锁碰撞,那股微醺的烟草香混入湿濡空气,纵使她紧闭双眼,仍能感觉到岑缓羽就站在她身后,凝视着她的脊背默默无言。他的手指突然触及她耳垂,音乐声渐轻,是他摘去她的耳机,替她掖好被角。
夜太漫长,偏偏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阳台的门半开半合,北风卷着冰渣滋滋鼓噪。岑缓羽只穿着一件半敞胸的睡袍依靠在露台软椅上,一支接一支的抽烟。弦歌蹑手蹑脚的趴在沙发上探头张望,风中忽明忽暗的火光在他指间抬起又放下,他困倦的抚额,五指并拢在唇上来回摩挲——
这是他陷入沉思时的小动作,与她如出一辙。二十年的青梅竹马,在不知不觉中令两人磨出一模一样的手势,这种习惯就像他们彼此的存在感,“他是岑缓羽”,“他是可以任她取笑打闹的对象”,“他是花花公子”,“他身边女人无数”,“他不该是她的归属”……
他们只是好朋友。
他被动贴着无数个标签,唯独缺少“爱人”。
她爱他吗?她茫然。
不爱他,为什么会在昏昏噩噩时喊他的名字?她还是茫然。
一夜之间,她就像武功尽废的武林高手,在她以为早已毕业的“爱情”课程上勾上“重修”。她曾对那些分不清“喜欢”和“爱”的人嗤之以鼻,甚至八卦的告诉他们,“可以对无数人说‘喜欢’,可‘爱’是唯一的。”
可如今,推翻一切的是秦筝,混淆一切的是岑缓羽。她站在局中,真正成了“当局者迷”。
室内的雪茄香愈浓。
弦歌索性翻身坐起来,双肘打在大腿上躬身转视阳台外。岑缓羽不知何时起也在看她,见她冷不防返身起身也是一诧,两人目光相触之际,弦歌竟不由自主的避开他。她习惯看他那双凤眼弯弯含笑,乱惹桃花,以至于她从未发现,原来他不笑时,眼瞳亦深邃透亮,映满漫天飘飞雪色。
“我吵醒你了?”他隔着玻璃门笑望她,很快也将注视的目光收回,懒懒的走进屋,随手拉上阳台门,“还早,你接着睡吧。想偷偷抽根烟都被发现……”他故作懊恼的挠头,口气仍是他一贯的轻挑不羁。
“医生说你应该戒烟。”
那一刹,弦歌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她今晚什么也没听到,或许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和秦筝曾有那样一场谈话。他太会掩饰,真真假假在他口中如戏言,有时甚至连她都分不清他话中真情假意,只得千方百计以防上当后遭他耻笑。久而久之,他们之间的对话就成了拌嘴,你争我夺,各不相让。哪怕是足以让绝大多数女人怦然心动的真情告白,在她听来也像一句台词,缺乏真实感。
“你困吗?”她讪讪负手站起来,喃喃低语,“如果不累的话,陪我出去走走……”
“病人需要充足的睡眠。”他笑呵呵的转头挤兑她,却在夜色下瞥见她欲言又止的忐忑,“……要去哪儿?”
“到了。”
迈巴赫在一处铁栏门前停下,雨刷吱吱作响,迷蒙碎雪中,岑缓羽一眼便望见门后那棵凸枝大树。
弦歌先他一步下车,搭着车门笑看他,“怎么?不认识这儿了?”
寒冬时节,攀附在那栋红砖洋房外的绿色爬藤只剩下干枯枯的藤条,房前堆积着厚厚的积雪,在静寂的夜里,这间老房子显得格外冷清。
弦歌轻车熟路的借着门边一处栅栏返身上墙,坐在墙头冲岑缓羽招手,她的细高跟鞋蹬落一墙泥灰,岑缓羽吃了满嘴灰,郁闷的尾随她翻墙跳入院中,一仰头,却见她怔怔坐在墙上,目光渺渺瞅着院中那棵枯树,丝毫没有落地的意思。
碎雪飘落在她发梢,她身后是一大片广阔夜幕,衬着炼月雪色笼着白蒙蒙的光,从岑缓羽的角度仰视,她如嵌画中,垂在肩头的中长发就像她几年前的发型,两人一高一低身处在这栋有特殊意义的房子前,时间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倒退,仿回到叶家风光无限的那些年,那时她的脸上从不曾见这般落寞的恬静。
弦歌在他的注视下垂眸,然后一本正经的跟他说“谢谢”。“谢谢你买下这栋房子,我知道是你。”她说得淡然无澜,哪怕她身在这个她住了二十余年的“叶公馆”,也全然没有失而复得的喜悦。“怎么不惊讶我是怎么知道的?老实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岑缓羽动了动嘴,一声不响的在她身边坐下,说得轻描淡写,“想等你东山再起的时候倒卖,趁机赚你一笔钱。”
“胡说八道!”弦歌颤着肩哈哈大笑,“现在房价跌得这么厉害,你不赔本就算不错了,还想赚钱?岑缓羽,你病傻了吧?”她不客气的戳他额头,看他无从抵抗的向后仰了仰,这才敛了笑,认真说,“如果不是上次和秦筝闹解约,我还不知道这栋房子已经归到我的名下。可是……”她顿了顿,在他的瞳孔中看见自己微笑的倒映,“我今天来这里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托地产经纪把这栋房子转手卖掉了……”
岑缓羽愣了愣,旋即低头应她,“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随便你处置。”他裹紧围巾拍拍手,突发奇想的拉起弦歌往屋门走,“想不想进去看看?”
弦歌顺势跟上他的脚步,却在他身后几步内停下来,“不用了,”她摇头,目光怅然的越过他,直视向那栋老房子,坦然的笑,“没有亲人,这栋房子就不算是‘家’。我要珍惜的只是身边人,秦筝,还有你……”她呼了口气,抚平越跳越快的心率,合眼抿唇续言道,“我……听到了……秦筝和你说的那些话,我在门后都听到了……”
“……所以你的结论是……?”他难得面露局促,强撑起无所谓的态度,眼神闪烁,“……我也知道,那只是胡话而已,以前你生病的时候还会喊猫猫狗狗的名字,根本不代表什么,你不用解释。”
弦歌轻咬下唇,“缓羽,你就是这栋房子,在这里,”她按着胸口,“卖不掉……”
“那秦筝呢?他是什么……?”
“……缓羽,你还记得我们在因弗尼斯时遇到的那个吉卜赛人吗?”许是天寒地冻,弦歌的笑容在冷风中有些僵硬,她转过身,迈着夸张的大步慢悠悠的往前走,风雪擦过她的发际,将她那句并不高调的话语传到岑缓羽耳朵里,“我抽到的那张塔罗牌……是‘恋人’。”
Part.88
四年前,英国因弗尼斯——
苏格兰的深秋清冷,云层如棉絮般黑压压凌驾在城市上空,苏格兰长笛乐在零碎的角落抑扬顿挫的奏鸣。弦歌恋恋不舍的走出手工艺商店时,岑缓羽已不见踪影。
她在店门口跺脚呵气,眺望着远处山峦叠嶂,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吉普赛老妪就是在这时喊住她,嗓音空灵如这辽阔的山原旷野,娓娓中尚闻回声。弦歌莫名的寻声张望,在墙角阴影处看见了那身灰黑色的粗麻褂子,老妪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像猫瞳,睁合时闪烁不定,她指了指手中的塔罗牌,笑呵呵的向弦歌招手。
“对不起,我不信这个……”弦歌摆摆手,委婉的拒绝。
“一张!”她的英语很生硬,竖起一根手指时态度坚定,“一张!”她打了个响指,在指间生出一朵红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