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陶然发疯似的一路疾行,不辨方向,也不顾身上被牵扯的火烧火燎的瘀伤,直走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不知奔了多少路才终于精疲力竭地停下来,扔掉手上的重物,拄着双膝,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一腔怒火随着汗水渐渐蒸腾,只剩下凉沁沁的悲哀。
多年前,当她第一次给林醉讲起父亲的突然离去,讲起寄人篱下的童年,讲起母亲,讲起那些浸泡在母亲泪水之中的往事的时候,林醉激动地拥住她,紧紧的,说然然然然,你现在有我,我发誓,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她淡淡的笑,眼睛使劲地眨了眨,伏在他的怀里说,我没那么贪心,我不会要求那么多,只希望你走的时候能让我知道,只要你想走,我就会放手,所以一定要让我知道。
林醉摇头,说别傻了,我不会走的,我不会留下你过你母亲一样的生活。
她沉默良久,轻轻推开他,仰起头说,不,我不会的,就算你离开,我也会好好地过。
……
却原来,却原来,她能够做到骄傲地放他走,却远远做不到一个人好好地过。
费力伪装的冷静和坚强只因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的寥寥几句话便功亏一篑,令她明白自己有多么的天真和自以为是。
陶然疲惫地坐在路边的花台上,怔怔地呆了许久,夜色渐深,一阵寒意从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传遍全身。
她打了个寒战,拾起地上的包袋,起身叫住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
“去海德疗养院。”
像所有软弱的孩子一样,她突然格外地想见母亲,尽管,她们之间有那么多的爱怨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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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疗养院位于城市的北郊,是一间由英国人设立的以康复医疗为主的疗养机构,这里的心血管康复中心在国内享有盛誉。自从两年前,母亲的心脏病严重发作,经过一次大手术之后,陶然就把她从老家接到了这里。
门口的接待护士看到她,有点惊讶,但只是职业地微笑一下,说:“陶小姐,你来啦。”然后在电脑上给她登记,发放门禁卡。
陶然每两个星期会来探视一次母亲,总是在周六,早上十点半到,十一点离开,风雨无阻,两年来几乎从不间断,可也从不多来,从不多留。
上个周六她刚刚来过,所以怪不得护士小姐今天要疑惑地多看她两眼。
陶然接过门卡道了声谢,向电梯走去。护士在后面好心提醒:“今天的探视时间快要结束了,不要太晚哦。”
陶然点头,说好的。
长长的走廊上没什么人,几乎能听到脚步的回声,偶尔有一两个穿着粉色医袍的护理人员走过,轻声跟她问好。
站在708病房门口,她突然有些后悔,这么晚了,可能母亲早就睡了,她想了想,还是轻轻把门推开,打算进去看一眼再走。
床头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母亲安静地躺在床上,背对着她。陶然刚走过去,她就警觉地转过头来,见到是陶然,也是一愣。
“你怎么来了?”
“我……在附近办事……顺便过来看看。”陶然含糊地嗫嚅了一句。
看上去母亲不大相信,她又说:“下个周末我出差,可能就不过来了。”
母亲面色稍缓,挥挥手道:“有事就去忙吧,不能过来就算了,我这也没什么事,反正都是一天天等死。”说着,她忽然皱眉,抚着胸口咳嗽起来。
陶然拿起杯子到饮水机上调了半杯温水,默默递到床头。母亲坐起身,半靠在枕头上,接过水杯润了润喉咙。
“这两天开始凉了,晚上最好不要去外面。”陶然平淡地说。
母亲不置可否,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问:“小林呢?有一阵子没看到他了。”
陶然拿过母亲手里的空杯子,转身又去接水,一边接一边说:
“他公司忙,最近没什么空。”
“忙忙忙,你说你们两个,一个忙,两个忙,是不是忙得连婚都没空结?老这么拖着,要是你爸在……”母亲不满地埋怨。
“对了,我收到舅舅发来的请柬,说他们家玲玲要结婚摆酒,日子已经定好了。”陶然不露声色地接过话头,打断母亲。
一旦提起父亲,要是任由她说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打住,而且肯定不知说到什么地方又要开始抹眼泪,怕是要一晚上都睡不好。医生说,她的病最忌情绪波动。
母亲果然转移话题,顺着她的话说道:
“你舅也打过电话到我这了,说要请我回去参加婚礼,我说我这身子骨,哪禁得住这一路折腾,我跟他说就让你和小林全权代表了,到时你替我备份厚礼带回去。你说送什么好?打一套金首饰怎么样?”
“好,改天我去老凤祥选一套,店里应该有现成的结婚首饰,不过……”陶然顿了一下,“婚礼那天我可能出差,怕是回不去了,我会把礼物和礼金寄过去。”
她边说边瞄着母亲的脸,果然看到母亲面色沉了下去。
“你就忙成这样?你舅舅一辈子才嫁一次女儿,你都没空去?你忘了这么多年,是谁照顾咱孤儿寡母,你从小到大,都是住谁的吃谁的喝谁的?没有你舅,能有你今天?哪轮到你七忙八忙?”
陶然垂着眼睛,等母亲数落完,才平静地说:
“我没说不去,是怕实在走不开,要是工作能安排的开,我还是会去的。”
“随便你!”
母亲恼怒地放下枕头,重新躺了下去,背朝着她恨声道:“跟你爸一样,狼心狗肺!”
说罢,喘着粗气,一言不发。
昏黄的灯光下,母亲在宽大的床上显得愈发干瘦,头发稀疏灰白,比她的实际年龄老了不止十岁。
陶然神情一黯,对着母亲僵硬的背说:“我先走了。”
母亲不出声。陶然拧灭床头的小灯,在黑暗中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疲惫地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夜深人静,思绪飘荡起伏,清晰如昨。
母亲说的不对。她从没忘记这过去的二十年。
她甚至还记得二十年前。
那时,母亲年轻健美,也很丰腴,远非现在这样瘦小干枯,更不像现在这样,言谈举止都带着戾气,把死啊活啊挂在嘴边。
那时的母亲爱笑,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她总是不厌其烦地笑着问她:“宝贝,你说天底下谁最漂亮?”小小的陶然每次都会奶声奶气地回答:“妈妈最漂亮!”于是母亲就会开心地笑,搂着她对父亲说:“喂,听到没有,然然说我最漂亮。”
父亲。
父亲的样子是模糊的,陶然只记得他很高很瘦,带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每当母亲这样说的时候,他都会笑答:
“我看还是然然最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