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绯觉得自己已经?被烧透了,她像是成了某种燃料。
“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孟夏奉我之命盗走了天灵遗骸,你……”
她没能把剩下的话说完,终于被离火炼成了一束火光,融入了遗骸身?体里,枯死的血脉在?烈焰中复苏。
她是这样贪心,这样求全。
“可你怎么不想?想?,供奉之力乃天地之玄,怎会被你一届凡俗生灵愚弄……啊,对了,你不承认自己是凡俗之灵。”
石像望向烈火中的大?鸟,像是微微地笑了。
盛灵渊叹道?:“疏而不漏……老师的傀儡术,我到底只?学了个皮毛。”
“此乃旁门左道?,陛下闲来取个乐就是了,皮毛足矣,学它?作甚?”棋盘前,丹离将手里最后一颗棋子递给了盛灵渊,“托那?位绾绯殿下的福,臣还能重临人世,亲眼?见陛下当年仿佛妄想?的诸族一统竟然实现,死而无?憾。彤……”
宣玑纠正道?:“宣玑,丹离先生,我有身?份证的。”
丹离愣了愣,似乎明白了什么,笑道?:“陛下把你照顾得真好。那?……宣玑族长,赤渊——南明,从今往后,就托付给你了。”
他说完,广袖舒展于前,躬身?叩首,行了个大?礼,继而消失了。
棋盘上?摆的不是神秘莫测的珍珑局,错落的黑白子拼出了一只?胖乎乎的小鸟,居然还颇有童趣。
这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幻境崩溃,宣玑只?觉得眼?前一花,温柔的魔气包围了他。
他掉进了另一重幻境里……织造幻境的人没有掩饰自己的气息,让宣玑不忍心不沉湎。
宣玑看见盛灵渊那?随便一绑的长发束进了冠冕里,前后十二旒,身?着厚重而繁琐的帝王礼服,左右环佩齐整,近乎于肃穆。而他自己身?上?不知被盛灵渊套上?了什么,翅膀都被迫缩了回去,一身?衣服沉甸甸的。
但宣玑没顾上?仔细看,他感?觉到了什么,整个人几乎战栗起来。
一股来自古老宫廷的暖香就这样迎面撞了过来,“吱呀”一声,幻境中,无?数宫门在?他面前渐次打开。
宫灯晃得他睁不开眼?——这是他徘徊过无?数次的度陵宫。
盛灵渊拉着他的一只?手被广袖盖住了,宣玑被他拖着走,脑子里一片空白,半身?不遂似的跌跌撞撞,来到那?印象里空旷死寂的寝宫。
寝殿差不多?被红烛淹没了,一眼?看去,几乎有些喧闹,连盛灵渊脸上?都多?了几分血色。
“朕说过,要祭告四方,娶你过门,”盛灵渊换成了好久没说的雅音,寝殿内四角各一个香案,他轻轻一挥手,案上?的香烛就自己明明灭灭地烧了起来,青烟笔直而上?,仿佛真能抵达什么神圣之地,“此乃逆天之魔身?,为天地不容,四方诸神不必来,各敬香火一支,聊表心意。告知尔等,从今往后,南明朱雀一族现任族长就是我的……”
他的“厥词”还没放完,蓦地被宣玑推进了纱帐里,白玉旒撞得一阵叮咚乱响,碎冰似的,宽大?厚重的袍袖洒了一榻一枕。
“太狂妄了,陛下……太狂妄了,”宣玑压着颤抖的声音说,“也不怕遭天谴么?”
盛灵渊叹了口气:“已经?遭了,这‘天谴’还挺沉的……”
他的尾音随着满殿烛火一同熄灭了。
这一回,度陵宫里没有霜风,飞雪搓棉挑絮一般,竟不冷。
红梅一直从陛下的寝宫着到了剑炉殿前,烈如南明谷中万千神鸟落下时起伏的脊背,黯了月色。
复又黯了雪色。
接着,那?些浓稠的黑雾裹挟着宣玑,把他被涅槃石刮得破破烂烂的三千年记忆从头到尾冲洗了一遍——
盛世清歌里,爆竹声震耳欲聋,车马载着游子回家,歌楼都空了,游戏人间?的守火人身?边冷清下来,独自搓着手温寂寞酒。盛灵渊就直接撕开那?记忆闯进去,不客气地把他仅剩的半瓶屠苏酒据为己有,大?笑而去。
茶楼惊堂木刚响,宣玑正听到入神,旁边突然有人拉了拉他的耳垂。宣玑一回头,就撞见他家陛下不怀好意的微笑。他预料不好,连忙捂住耳朵,挡不住那?混蛋用共感?告诉“最后书生死了,小姐改嫁了”。
盛灵渊还把阴冷萧条的赤渊深处拾掇了一遍,在?乱葬岗似的石碑林中搭了个雅致的听风庐。然后雅致人在?小庐中拥着火炉看书,不雅致的就在?小庐屋顶嗑瓜子,嗑完了一亩向日葵田,舌头竟不起泡。一不小心把瓜子皮落在?了小炉里,崩出来险些燎着陛下的头发,逃跑未遂,被打下来按住拔了一地玑毛,插了根丧权辱国的玑毛掸……
以?及最重要的,每一次朱雀骨碎,都有人紧紧地握着他的手,陪着他疼,陪着他一起煎熬,一直守到他重新醒来,再把被烧毁的小庐重新搭一遍。
盛灵渊还从宣玑的记忆源头翻出了丹离的《千妖图鉴》——还没被一次一次的赤渊火烧得缺文少页的版本,按着那?不学无?术的东西的头,一页一页地把他年少时睡过去的课补上?……
就像那?些事真实发生过。
就像那?个人真的陪伴过他三千年。
甜得他肝胆俱裂——
“盛灵渊!“
“轰”一声,幻境难以?为继,天魔气息几乎消散。
碧泉山上?巨大?的石像崩裂,落入滚滚岩浆里,来自几千年前的供奉之力化为白烟,扎进熊熊烈火中。
所有人的通讯设备全部失灵,声波仿佛一时凝固在?原地,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紧接着,神鸟振翅而鸣,仿佛顺着地脉传遍了天涯海角,钻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离火烧到了极致,随即又降温,雪白的羽毛随之露出火红色的真容,像染上?了霞光。
天边响起雷声,雷鸣却没有落地,温和而厚重地滚滚震动,接着下起大?雪来。
从碧泉山到南明赤渊,朱雀图腾上?空漂浮的烟尘与岩灰都被粘附在?漫天的鹅毛大?雪中,雪片耐心地盖过枯死的植物,填进沸腾的岩浆里。
岩浆深处,盛灵渊蜷在?那?里,他身?上?的魔气与血被这一场大?火抽干了,整个人像是玉雕的,一动不动。很多?年前曾被他藏在?心口的剑身?化作了一个金属壳,剑灵已经?不在?里面了,剑身?却仍严丝合缝地保护着他。
神鸟身?形一闪,幻象似的消失在?人们面前,宣玑落在?盛灵渊身?边,眉间?族徽如血,惶然地朝盛灵渊伸出手。
天魔剑身?凝成的保护壳在?他碰到的瞬间?碎了,宣玑一把接住里面的人,那?身?体冰凉得像刚从冰柜里挖出来,一片死寂,像他当年在?赤渊里烧成的残躯一样。
宣玑瞬间?跪了,刚刚接过赤渊权柄的手哆嗦得抱不住他,膝盖重重地砸在?地上?。
“你这……你这个骗子,”赶来的直升机轰鸣声在?碧泉山上?空响起,震耳欲聋,宣玑却一时间?什么都听不见了,“你有实话么?你他妈这辈子有实话吗盛灵渊……盛灵渊!”
这口蜜腹剑的王八蛋,只?要吐出甜言蜜语,后面必然藏着刀,只?要是开口表白,后面不是要掀人头盖骨,就是要挖人的心肝。
他可是个称职的魔头,信他的都没好下场。
这时盛灵渊毫无?知觉地一倒,撞在?宣玑肩上?,一颗白棋从他怀里滚了出来,正好接住了朱雀的第一颗眼?泪。
它?像是不堪烈火鸟的温度,被那?颗眼?泪砸碎了。
宣玑呆呆地看着那?颗碎裂的棋子着了起来,四散的火星火种似的,落到了盛灵渊身?上?——
把他烫得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棋子很快化成了灰,其中一颗火星掠过宣玑的手,宣玑没顾上?躲,那?火星却为了避开他,用无?视地球引力的姿势跳了个不自然的弧度。
那?余烬中……似乎有赤渊的气息。
不是现在?的赤渊,它?泛着一点陈腐,是很久很久之前,刚刚结束混战的大?陆上?充斥的味道?,掺杂着挥之不去的铁锈气与血气,像一块粗粝而残忍的小小石碑,保存了下来。
棋子里的赤渊魔气已经?耗尽,被克星朱雀的眼?泪一砸,于是炸成了一簇小烟花,不复存在?了。
宣玑愣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哆哆嗦嗦地按住了盛灵渊的脖颈。
等了不知多?久……
微弱的脉搏轻轻跳了一下,像是干涸的溪流里余下的最后一滴水,将断未断的续着他一线的生机。
直升机落下来,目睹了方才神鸟重生一幕的外勤们跑下来,都不敢靠近,在?百米外围成一圈。
宣玑在?空无?一人的雪地上?,抱着怀里的人,不敢松也不敢紧,后背缓缓地坍了下去,翅膀长长地垂在?身?后,融化在?上?面的雪水飞出雪白的蒸汽。
那?背影像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