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日不如撞日。
天刚擦亮,秀才老爷就勉力支撑起病体,拄着拐杖张罗起婚礼来。
担心不成器的堂侄跟他的狐朋狗友搅和,吕老爷也不敢大办,只打算在家里头拜过祖宗天地了事。
小菊往常最好睡懒觉,今儿硬生生被叫起来了。听到老爷叫她煮了咸鱼腊肉当婚宴的吩咐时,她呵欠打到一半硬生生地叫吞下去了,差点儿没牙齿躲避不及,生生嚼了舌头。
黑胖丫鬟跟白日里头撞了鬼一样,下意识地就想掏耳朵,一双绿豆眼瞪得快要将眼睛框子给撑破了:“招……招女婿?还招个叫花子当女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哩!三寸丁谷树皮,人还不到桌子高,也想做梦娶媳妇了?做他的春秋大梦吧!”
老秀才现在心里头还惴惴的,生怕福生反悔呢,闻声立刻自行合拢了房门,低声呵斥这嘴上不把门的丫鬟:“不可放肆!以后改口叫姑爷!快去煮了咸鱼腊肉,吉时一到就端上桌。”
小菊眨巴了几下眼睛,转头瞅了眼自家小姐,砸吧了一下嘴,再度转回身子朝秀才老爷伸出了手讨钱上集市:“总得摆上花生红枣吧,招个女婿不成样儿,连席面都没正经的,我家秀姐儿真是活受罪,造孽啊!”
老秀才眼睛一瞪,丫鬟吓得脖子一缩,连忙一溜烟地跑出了门。
他转过头来安慰穿戴好凤冠霞帔的女儿:“秀姐儿,不是爹不疼你。眼下实在是……”
秀才老爷说不下去了。招上门女婿是他打去年开春起就兴起的主意。他有自己的亲骨血,何苦立个嗣子,将好好的祖宗家业交到外人手里头。
吕老爷只想着趁着女儿年岁小,好好挑,细细选,择出人品相貌都上乘的读书人来。
结果女婿还没挑到,他先是听走街串户的货郎透露了采选的消息,硬是急得病倒了。眼瞅着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他再不把女儿安置下来,等采选的内官一来,他们父女可真是此生不得见了。
人算不如天算,升斗小民哪有不听官家决断的话,天子天子,人只能顺应着天。
到了此时,老秀才只能泛泛地夸奖起福生:“爹给你挑的女婿你也是见到了人的。年纪虽小,却不是个好吃懒做的。有爹在边上照应着,总不至于叫你吃苦。爹照着书给他相过面,虽然还没长开,但三庭五眼生得端正,这样的人,品行坏不了。”
话头子提到这处,吕老爷又颤巍巍地摸出相书,翻开来细看,念一条点一点头,不知道是为了说服女儿还是说服他自己。说来惭愧,夫子门生本当只读圣贤书,此刻为着这份基业为着这个独女,秀才老爷连怪力乱神的相书都看了。
秀姐儿一张芙蓉面低低垂着,声音也是低低的:“我总归听爹的就是了。”
老秀才宽解女儿:“你莫听小菊那丫鬟咋咋呼呼。她大字不识一个的下人,能有什么见识。这当家过日子,看的是人品。福生虽然不识字,好在年纪小,爹爹现在起教起来,总不会让你们小夫妻面对面找不到话头。”
秀姐儿坐得端正,只垂着脸儿听父亲的叮嘱。
老秀才叹了口气,看着女儿闺房里头的冷清样儿,只能自己没话找话:“虽简陋了些,但凤冠霞帔喜被什么的,都是全的。其余的都是看头,有这正经的东西就好。”
秀姐儿捏紧了手里头的喜帕。大兴朝的规矩,女儿家从捏针开始就要做将来嫁人穿的喜服,现在终于到了上身的一天。
开了春才十二岁的姑娘家,心里头当真没有半分要做新娘子的喜悦,她只恐慌害怕的很。
尽管爹爹一再安慰她,以后还在家中,一切照旧。可纵使母亲早逝,身边又没有女性长辈教导;她从小跟着爹爹读书识字,自然知晓成了婚的女子再也不会是家里的娇养女儿。
红盖头一搭上,两眼一抹黑;再掀开来,就是两个世界了。
做新娘的人心下惶然,当新郎的人也也是长吁短叹。
福生坐在厢房里头,摸着身上的九品官服发呆。
新郎喜服是秀才老爷一早就备下的,料子簇新,针线精致。也就是成婚的时候,平头百姓才能穿县太爷官服样式的喜服,所谓“小登科”。
可惜衣服是照着成年男子的身量做的,这红彤彤的喜服能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装下四个福生。他穿着拖拖拽拽的,活生生的像是要上台唱大戏一般。
喜服勉强上了身,新郎官又拿着乌纱帽叹气。比起身子来,他的脑袋算是大的了,可惜这帽子扣在他脑袋上仍然像是盖了个大钟,里头空洞洞。
这一趟,福生连怀中贴肉放着的铜钱都不敢拿出来了,只半闭着眼睛,含含混混地自言自语:“行啦,老黄,男子汉大丈夫,我哪能眼看着老人跟个弱女子遭殃,还在边上叉着手。别看人家老爷风光,家里头有上百亩良田,又读了圣贤书考了秀才老爷的功名,其实跟你一样,也可怜的很呢!说话像拉风箱,气都喘不匀。再说了,要是他女儿真被抓去当秀女了,有那么个瘟生侄儿承嗣,保不齐就将他赶出门去,跟你一样当了老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