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秀粉面含霜,压着怒气将得意洋洋的背主丫鬟往门外撵。
小菊呼呼啦啦一口气吃完了整整一大碗鸡汤银丝面,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剔着牙,也不跟这纸老虎一样的小姑子硬顶,只皮笑肉不笑:“秀姐儿,嫂嫂我劝你一句,现在敬你是个小姐,你才是小姐。”
说着,她捏着嗓子发出一声娇笑,扭着水桶腰往外头去,声音像是咸萝卜条里不小心倒多了糖,腻味的瘆人的慌:“少爷,秀姐儿她……”
春秀“啪”的一声阖上了门板,门板贴着小菊的后脑勺。她着急忙慌地插好门栓,仿佛这样就能挡住外头的腌臜人和腌臜事。
她刚转过头还没来得及喘匀一口气,就对上了福生惊惶焦急的脸:“老爷呢?老爷怎么不出声?”
眉眼还带着稚气的少女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凄楚,捂着脸低声悲鸣起来:“爹爹没了。吕大赖子要抢田契,爹爹不许,被他推了倒在地上,就再也没醒过来。”
福生脑袋里头有炸雷响,轰隆隆的大雨倾盆而下,将他整个人浇了个透心凉。
他白日里犹犹豫豫躲着避着,想方设法给自己找理由打算置身事外的时候,那个面色蜡黄双颧潮红看着他的老人,就这么没了。他临死的时候,眼睛是不是也跟老黄一样,这么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爹爹死不瞑目啊。”春秀捂着脸,哭泣声声摧心肝,“爹爹睁着眼不闭,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可不是要入畜生道。
福生茫茫然的,脑子里头只有这句话在回荡。他的嗓子像是倒进了浆糊,黏在了一起,怎么都发不出声。他呆愣愣地跌坐在榻上,整个身子仿佛坠进了冰窟窿里头。一时间,他就跟傻了一样。
要是,要是他白天拼命跑回来;要是,要是他豁出这条命挡一挡;也许,也许这个须发跟老黄一样花白,脸上挂着和气的笑,喊他“福生”的老人就不会死。
除了老黄以外,谁还会叫他的名儿啊。其他人嘴里冒出的都是臭要饭的,白瞎了老黄费尽心思给他起的这么个好名儿。
小叫花伸手一抹,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湿漉漉的,腌得他肿胀的脸疼得很。
他心里头发狠,跟只受了伤的小兽一样瞪着眼睛红肿的小娘子,声音一下子就哑的不像话:“咱不能让老爷白死。吕大赖子这个畜生,梁二老爷这个吃人不吐骨头渣的老王八,咱不能白白让他们吃老爷的肉喝老爷的血。”
春秀面容悲戚,喉咙早就哭得跟砂纸磨过一样,原本的娇嫩软肉已经血肉模糊,一开口便是字字泣血:“爹爹死的冤枉……梁二老爷只手遮天,撺掇着吕大赖子逼死我爹,现在还要……”
福生听不下去这话。他心窝子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千刀万剐一般,疼得很。他也不看春秀的脸,只突兀地打断了这哭哭啼啼的小姐:“别说这些没用的,你会写状子不?要是不会写的话,拿半贯钱给我,我去县城里寻讼师写状子。”
春秀一怔,又忙着抹眼泪,小声道:“会写,爹爹教过我读书写字。”
福生大喜:“你会写状纸再好不过了。讼师多半滑头的很,我还怕他们写的不尽不实。”说着,他就催促春秀快点儿动笔,越早越好。等到生米煮成了熟饭,黄花菜都凉了。
小叫花咬咬牙,发狠道:“你放心,就是舍得一身剐,挨了杀威棒,我死也会将状子递到县太爷跟前。”
春秀闻言又掉下泪来:“要是宋家伯伯还在就好了……啊!”
少女一声惊呼,捂住了眼睛。
赤条条一个小爷儿们站在她面前,因为天冷,小雀儿还动了动。
福生的柳条衫子历经奔波,直到此时才寿终正寝黯然下场落到了地上,实在是老鬼叫花师父跟新鬼秀才老爷齐齐显灵了。
他面上一红,恶人先告状:“非礼勿视,你一个小姐,还不知道闭着眼睛啊。”
春秀又羞又气,苍白的脸上飞上了两团红晕。被这人蛮不讲理地一通抢白,可怜斯文惯了的小姐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小叫花的小雀雀抖了抖,心里头怪不自在的。因为心虚,所以愈发恶声恶气地让秀才家的小娘子背过身去,自己胡乱找了吕老爷的旧衣衫就往身上套。他要去县城敲鸣冤鼓,不穿出个人样子来,想挨杀威棒都没衙役肯抬手。
套好了衣衫,再看自己一双赤脚踩在地上;小叫花不知怎地生出了点儿愧疚来,舌头含在嘴巴里头捋不直一样,含含混混道了一句:“对不住,袜子叫他们给顺走了。”
春秀羞恼这人没皮没脸,光着身子也能乱跑。她面红耳赤地催促:“你快穿好了衣衫才是正经。”想到他人小,爹爹的旧袜子他势必穿不了,她又加了一句,“我得闲再给你做袜子便是。”
小叫花撇撇嘴,嘀咕了一句:“还要上次那种。”
春秀此时哪里有心思跟他说这个,连忙一并应下:“好,还给你做那种。”
福生觉得得到了点儿安慰,光着脚板踩在地上也不嫌冷了。他不忘正事,一边将衣衫折成利落模样,一边催促春秀细说那宋家伯伯的来历。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王法是什么?有钱有势的才是王法。小叫花自认为见多识广,很有一颗沧桑的心。
待春秀提起宋家伯伯是吕老爷旧友,曾经在清河县当过一任县太爷的时候,小叫花忍不住咋舌:“有这样的官老爷做靠山,秀才老爷为什么不向他求救?还断了好几年的音信。”
秀姐儿一时语塞,只能讷讷地转述爹爹的原话:“爹爹说了,君子之交淡如水,本就不应该掺杂世俗名利。”
福生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道该感慨秀才老爷是真君子还是在心里头骂他一句,跟老黄一样,十成十的傻子!
没等小叫花憋不住大逆不道地辱骂尊长,房门又开始“砰砰”作响,吕大赖子的破锣嗓子震得人耳朵都疼:“秀姐儿开门,你跟谁嘀嘀咕咕呢?”
福生浑身一哆嗦,腿抖得跟筛糠一样,情急之下连床底下都来不及钻,直接躲进了旁边一个旧衣筐中。他身量小,蹲下恰好藏得严严实实。春秀连忙丢了件爹爹的旧衣衫上去,一时间不知道怎样应对吕大赖子,只能口一张,还发出嘤嘤的哭声:“爹爹,你睁眼看看啊。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