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十五日。
鳏居箱根已有二十多年的三千院典正从儿子三千院令和手中接过一名尚在襁褓中的满月女婴。
古稀之年的三千院典正拨开襁褓,看了一眼女婴的面容,问道:“她?天赋犹在你之上,真要将她?当做普通的孩子养大吗?”
三千院令和垂下?眼,温声道:“宁宁这一生,祸福难料。她?前路何如?,非父亲与我可以预料。且让她?由着自己?的心?意活吧。”
三千院典正默然半晌,最后只说道:“名字定下?了?”
……
宁宁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着,眼前一阵阵发黑。她?正分不清东南西北身在何处,有力的手臂撑住了她?的后背。
“起得太急了,蠢货。”
宁宁靠着他的手臂缓了片刻,才渐渐看清眼前的景象。是?她?在咒术高专的宿舍——她?心?有余悸地看着熟悉又陌生的金发英灵,这才慢慢地放松下?来。
“回?来了啊……”
甫一开口,宁宁就?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嗓子干涩又凝滞,说话?时声带又痒又痛。
吉尔伽美什见状,给她?倒了杯水:“嗯。你消失了大半个月,去哪儿了?”
大半个月?宁宁一愣,哪怕以她?渡过的时间来计算,连一周都没?凑够呢?她?捧着水杯,小口小口地喝了把一杯温水全喝,刚想说话?,肚子就?叽里咕噜地叫了起来。
宁宁与吉尔伽美什面面相觑了片刻,已经?统理了东京的英雄王长叹一声:“伊地知,去通知夜蛾,就?说三千院已经?醒了,让他尽快准备适合病人?食用的膳食。”
门外?,伊地知应了一声“是?,我现在就?去办”。连面都没?露,就?听见他远去的脚步声。
宁宁不由看了眼吉尔伽美什。尽管她?还?什么都没?说,但吉尔伽美什已然淡定地点了点头,说道:“现在本王是?东京地区人?类复兴组织的领袖。”
“还?有别的区?”宁宁问道。
“可能吧,但现在没?有通讯手段,东京也没?有多余的人?手和资源,本王没?有派人?往周边探索。”吉尔伽美什给了一个有些?暧昧的回?答,但其中意味不言自明。在他的御主失踪的大半个月,他已经?成?为人?类实际上的领导人?。
宁宁又看了他一眼,心?说难道我活在你身边影响你建立人?类新秩序?想到这里她?莫名有点乐。就?算影响了那也没?辙,毕竟他俩一个御主一个从者,注定要形影不离。
吉尔伽美什没?再继续说人?类的状况,而是?问道:“你呢?”
宁宁想了想,叹道:“说来话?长。我觉得我好像会用固有结界了。”
“喔?你用一下?本王看看。”吉尔伽美什说道。
“……没?力气,用不出来。”
“嗯,你消失了十七天,在滴水未进的情?况下?,普通人?根本无法坚持这么久。大概是?身体里储存的魔力全部都转化为能量,你才保住了性命。”吉尔伽美什推断道。“你还?没?有回?答本王的问题,杂种。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
宁宁沉默地想了一会儿,认真道:“我觉得我的身体就?在仓库里——刚刚不是?说我会用固有结界了吗?我的身体在一个固有结界里,然后我的意识,回?到了去年五月初,我曾经?历过的一段时间里,我觉得那很像一个小型迷宫,但里面有不属于那个迷宫的人?。”
吉尔伽美什没?急着问她?具体发生了什么事?,而是?说道:“如?果你展开了固有结界,现实会因此被?扭曲,和你的心?象风景同化。同时,展开固有结界需要庞大的魔力,但本王却没?在仓库里感知到你的魔力。你的能力,与固有结界类似,但未必相同。你是?怎么获得这个能力的?与意识有关吗?”
宁宁一想,也是?。说是?固有结界,但里面的场景怎么想也不是?她?的心?象风景,而是?整个巴黎。
对于吉尔伽美什对她?能力起源的推测,宁宁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很玄妙,我和一只那种全身都是?骨头只有脑袋的怪物对视的刹那,就?感觉到非常非常强烈的死亡气息。那一瞬间,我很确定,我如?果不做点什么,必死无疑。大概就?是?那种命悬一线的极限状况,让我意外?激活了某种魔法术式吧……我毕竟也是?魔术世家的继承人?,也许会有那样的东西吧?”
宁宁说着看了一眼吉尔伽美什,魔术这方面的知识她?实在匮乏,就?算有心?要补起来,也改变不了现在的储备量依旧是?零的现实。
话?虽这么说,但她?却不期然地想到了先?前在梦里所见的情?形。那是?她?的祖父三千院典正与素未谋面只在照片中见到的父亲——三千院令和。当时的她?还?是?一个婴儿,没?可能记得这段对话?。因此她?也搞不清楚,这究竟是?回?忆,还?是?她?臆想出来的事?情?。就?算是?巧合,她?说到这里,又想起那个梦,总觉得她?获得这样的能力,与她?的父亲脱不了干系。
在F先?生的那个小教堂里,宁宁明白自己?从来没?有真地放下?对父母的心?结。她?也不喜欢自欺欺人?,知道自己?还?在意,也不会刻意逃避。
不过这种无端的推测没?必要告诉吉尔伽美什。
吉尔伽美什不知道她?心?中所想,闻言倒是?沉默着思考了片刻后才审慎地问道:“你说你是?魔术世家的继承人?,你的家族有多少年的历史?”
宁宁想了想,说道:“根据爷爷的说法,有千年以上了。”
“……那就?不奇怪了。”吉尔伽美什红色的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亮光,他看着宁宁的眼睛,正色道,“给本王听好了,蠢货,不要再用你那外?行人?一样的自创的名词来说明状况。”
“所谓的魔术师,是?借由世代累积血统与知识而产生的。魔术师将自己?的研究成?果通过魔术刻印传给后代。这样诞生的下?一代,在不出差错的情?况下?会成?为比父辈更优秀的魔术师。你的家族既然已经?有千年历史,那就?可以视你为你是?家族中千年以来最出色的继承人?。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算你在此之前都未曾学习过魔术,但事?实上,你的血脉里已经?继承了魔术刻印。你的能力,或许就?是?三千院家族的独有的魔术。”
吉尔伽美什没?有明说,魔术师此举有利有弊。这确实让后代能站在更高的起点上,获得更强大的力量。但同时也变相得让[魔术刻印]这一存在凌驾于人?之上。对于许多利益至上的魔术师而言,家族中最重要的并非人?,而是?[魔术刻印]。所谓继承人?,不过是?个容器罢了。但宁宁既然有此潜质,她?能被?大圣杯选中作为救世主,并召唤出自己?,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吉尔伽美什看了一眼虚弱的宁宁,决定先?不和她?提大圣杯与救世主的事?。
宁宁从来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怪不得她?当年和爷爷说要去学音乐时,老人?家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宁宁一直没?想明白那个眼神的含义,现在想来,怕不是?“你尽管造作,但你早晚会继承我们的家传绝学,真想看看你知道真相时的表情?”的幸灾乐祸。
不过,也幸好是?因为这样,她?才捡回?了一条命。
想起乙骨一次又一次死亡的经?历,尽管心?中知晓那只是?一段虚构出来的经?历,现实中的乙骨还?好好活着,宁宁庆幸之余依旧不免有些?黯然。
如?果不是?乙骨拼死相救,她?大概早就?凉透了。
见她?面有哀色,吉尔伽美什顿了顿,继续道:“你因此激活了身上的魔术刻印,也算因祸得福。”
感受到吉尔伽美什委婉的好意,宁宁笑了笑。她?自知五一黄金周的经?历都不是?真的,只能说服自己?不要过于在意发生在乙骨身上的事?。
宁宁搞清楚自己?能力的来源是?家传之后,不由长舒了一口气。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被?各种谜团所包围着,搞得她?时不时怀疑自己?是?不是?个弱智,怎么这也不懂那也不懂。
她?才放松下?来,眼前又是?一阵发黑的眩晕。吉尔伽美什看了她?一眼,又给她?倒了一杯水:“食物马上就?准备好了,一会儿你吃了东西再休息一下?。”
宁宁喝了半杯水,感觉肚子里装的全是?水,动一下?就?哗啦作响。她?把枕头竖起来,一副没?长骨头的样子靠在枕头上。
“你不想知道我之后经?历了什么吗?”
吉尔伽美什对她?的仪态并无指摘,闻言轻哼了一声:“病人?就?好好休息吧。本王可没?有无能到要让自己?的子民强撑着病体工作。”
宁宁有些?好笑,问他:“和你说话?也是?工作吗?”
“御前奏对,怎么不算?”吉尔伽美什理直气壮反问道。
“……我竟无法反驳。”
宁宁本来想说这不算奏对,但一想他们说话?的内容,无不围绕着她?的能力。而她?的能力又事?关圣杯战争的胜负——因为是?半路出家,宁宁根本不知道正统的圣杯战争七天内便会结束。从她?召唤出吉尔伽美什至今已经?过去二十天,按理来说,她?的从者此时早已被?强制返回?英灵座了。总而言之,从宁宁的角度看,他们谈话?的内容确实不算私事?。
……
宁宁等来的不是?晚餐,而是?飞奔过来的虎杖悠仁。数日不见,樱发的小男生头发长长了一些?,因为已经?没?有营业的理发店,只能任其生长。宁宁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很不错。半个月没?有进食,还?活着已经?是?人?生大幸,至于发质干枯如?稻草,发梢分叉难预料,发丝细弱易断无韧性,还?有股灰尘的味道,都可忽略不表。
她?想得出神,五指自然地穿过过耳短发,手指间尽是?痒痒的触感。
宁宁低头一看,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她?,二十六岁,就?已经?开始脱发了?
“宁宁姐,你怎么了?”见宁宁由喜转悲,虎杖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道,想起什么不高兴的事?了?难道宿傩又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惹祸?
“不,就?是?看见你,恍如?隔世。”宁宁面无血色地搓着指间干枯的几簇短发,叹息道。
“……宁宁姐一定吃了很多苦吧。都是?我不好,明明就?在你旁边,却没?有发现你是?什么时候不见的。”虎杖低下?头,语气也变得有些?低落。
“这不是?你的责任啦。吉尔……平时都住在我的心?里,都没?能跟我一起被?带走。”宁宁一时不察,差点顺口把吉尔伽美什的全名说出来。
吉尔伽美什闻言看了她?一眼,完全不讲道理地说道:“本王本想放过你一次,你居然还?敢提这件事?。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三千院宁宁。别以为你是?本王的Master就?可以为所欲为——这种事?如?果再有第三次,本王可无法保证后果。听好了,既然本王允许你侍奉我,那你就?算是?死,也只能死在本王的眼前。”
宁宁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手背上的令咒,眼神颇有深意。
吉尔伽美什冷笑一声:“你要是?觉得这只手多余,本王替你解决这个麻烦。”
“……我错了。”宁宁立刻低头道歉。
吉尔伽美什只觉得闹心?,他看向一脸茫然的虎杖,说道:“虎杖悠仁,你在这里照顾她?。等她?吃完饭就?让她?休息。夜晚十点半,钉崎野蔷薇会来和你换班。”
虎杖立定站好,行了一个不甚标准的乌鲁克礼仪:“遵命,王大人?。”
吉尔伽美什又看了宁宁一眼,给了她?一个“你好自为之”的威慑眼神,走了。
等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虎杖保持的行礼状态才垮下?来。宁宁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王大人??”
虎杖拖着椅子坐到床边,笑了起来:“啊,宁宁姐还?不知道吧?吉尔伽美什王以我们学校为据点,在东京重建了人?类政权。虽然现在只有不到三百人?——”
“……虎杖同学,稍等一下?,信息量太多了让我想一下?。”宁宁听到一半就?赶忙抬手打断虎杖,她?怕虎杖再多说两句她?的脑子就?会因为信息过载而宕机。
“你们都知道他的身份了?”宁宁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
“嗯,大约是?宁宁姐失踪第五天的时候,他忽然找到夜蛾校长,说要帮我们建立人?类复苏的第一个据地。当时七海海觉得以我们现在的实力做不到,应该等五条老师回?来再说。结果他很生气地说——”
虎杖清了清嗓子,一脸凛然道:“闭嘴杂种,还?轮不到你置喙本王的决定。若是?吾、人?类史上最古的英雄王、吉尔伽美什都无法胜任这项工作的话?,那本王敢断言,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其他人?能做这件事?了。”
“然后我们就?都知道他就?是?吉尔伽美什王了。”
宁宁闻言直笑,因为空腹太久,她?笑得肚子都有些?抽筋,水在里面咕嘟咕嘟地响,十分难受。她?一边笑一边因为腹痛哎哟地叫了起来,搞得虎杖一边手足无措一边跟着乐,两人?傻乐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吉尔伽美什王真的很厉害,明明之前我们都束手无策的。结果听他的话?开始行动之后,救了很多处在危险中的人?。”虎杖认真道,“谢谢你,宁宁姐。”
“谢我什么?应该谢他才对吧。”宁宁笑了笑说道。
“谢谢你把他带来这个世界啊。”虎杖理所当然地笑起来。
“……你说得好像我是?他妈喔。”
“……好像是?喔。”
……
宁宁精神不济,吃过伊地知送来的病号餐后就?又睡了。
和在迷宫里时不同,她?这一觉睡得很踏实——
迷宫里的一切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看不见的力场。这层薄纱一样的力场将她?与世界分隔开,以致于虚妄也是?真实,真实也是?虚妄。
如?同宁宁所说,她?的身体一直都在仓库里,只是?因为她?忽然激活的魔术刻印,变得无人?察觉。而迷宫中的一切都发生在她?的意识里。那她?在自己?的意识里睡觉,但她?的意识却没?有因此停止。结束那个迷宫之前,她?根本就?没?有休息过。
她?睡得香甜,连野蔷薇和虎杖是?什么时候换的班都不知晓。后来迷迷糊糊听到动静,努力睁开眼睛时,也只看到了从外?面被?带上的门。
“醒得还?挺是?时候。”吉尔伽美什的声音从与门相反的方向传来,宁宁转头看过去,他就?站在窗边。
窗外?的天色一片茫茫,像是?起了浓雾。
宁宁拖着发软的身体坐起来,从床头柜给自己?倒了一杯已经?冰冷的水,抿了两口,嗓子还?是?毛躁发痒,让人?不想出声。她?索性直接试着在心?里问道:“我睡了多久?”
“昨天下?午五点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四十五。”吉尔伽美什显然能听到,“你再睡下?去,本王就?可以提前为你准备陵寝了。”
宁宁咋舌,她?平日里一般就?睡六个小时,闲暇时间都在练琴。末日到现在,除了在迷宫里演出过一场,她?到现在都没?有摸过琴弓。宁宁凭空拉了几个音符,只觉得指节虚浮滞涩,动作生疏得厉害。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学了十几年的小提琴,看来也只能日渐荒废了。
但宁宁并不尽是?感伤,同时如?释重负。她?深知自己?在音乐上的天赋其实有限,靠的是?勤学苦练弥补。当然,她?悟性好,也确实有几分灵气。但这点天赋在音乐一途上只够登堂入室。
她?能看得到那座金色的音乐圣堂,听到里面的大师们演奏的音乐。但以她?的资质,这就?是?极限了。她?永远无法进入那座只有真正的天赋异禀的演奏家才能进入的圣殿,与他们一同留下?传世的回?响。
“你来该不会是?为了挖苦我吧。”宁宁飞快地收敛情?绪,慢吞吞地从床上挪下?去,去洗手间洗漱。
“三千院宁宁,别说蠢话?。”吉尔伽美什淡然否定,“快点收拾,我们要出门了。”
尽管是?在意识中交流,吉尔伽美什的声音也不算高昂,与他平日里高调的作风大相径庭。
洗手间里,宁宁把衣服脱了,深吸一口气,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情?,用冷水开始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