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修没想到秦野会直接这么问他,但又想到这其实也没什么好避开的,于是走过去,躺在了更靠墙的那边,缓缓地合上了双眼。
而让凌修躺在床上的秦野此时却睡不着了。
秦野看着已经沉沉睡去的凌修,又开始用目光四处描绘他的面孔。
如果是天天都看着他的话,估计是不会看出什么变化。
但他们分开了不长又不短的时间,说凌修没有丝毫变化就是假的——原来的面部轮廓与好看的五官交相辉映,像极了阳光下的皑皑雪山,给人的感觉虽然遥远、充满距离感,但却总让人忍不住想亲近。而现在这座雪山正隐藏在黑暗中,因了岁月的流逝而又增添了一份疏远清冷。
这家小旅店就在街巷的小道旁,底下时高时低的人声穿过窗户传了进来,扰动了凌修的眉毛——其实只是稍微动弹了几下。
但秦野立刻走下床把窗户轻轻地关上了。
他重新躺回凌修的身边,细细描摹他的脸,又将凌修搭在腰间的手握进掌心,缓慢而又柔和地揉捏了起来,将那上面所有狰狞的伤疤全都通过触觉刻进脑子里,进而传进心里,激起一阵绵密的酸疼。
被什么金属碎片扎的?
亚特与兰苍同属于星际联盟的管辖,为响应无血化战争的号召,在两年前的那场战役中均使用无血化武器。但战争延续了大半年,所有人到最后都杀红了眼,直接赤膊上阵,打到最后两败俱伤,血流成河。
那时凌修都还没毕业,在军校里学过再多的理论知识都不如直接上阵打一仗来得真实。
平日里看起来再厉害的人,也会惧怕生死,也会担心自己再也见不到想见到的人。所以凌修带着秦野送的怀表,上了战场。
墙上的光不时移动着,外面的喧闹声也不时地透过窗户传了进来。
秦野低下头,发现凌修正轻浅地呼吸,就连眼睫也小心翼翼地颤动着,一如他爱自己的心。
在无声的黑暗中,他叹了口气。
*
而凌修滑入梦境之后,又再一次地发现自己站在两年前那颗星球上,他又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又重新被踢下悬崖,又听见那人站在崖边的嘶吼。
只不过这次又多了句——
“凌修,你再不松手,秦野也得跟着死!”
接着军靴那棱角分明的鞋底狠劲地擦过他那双已经绽开血肉的左手,风声呼啸,火苗高涨,他就在不经意间坠落深渊。
“凌修!凌修!”
凌修猛然间睁开双眼,发觉自己居然又做噩梦了。等他回过神来,发现秦野正抓着他的手,满脸担忧地望着他。
凌修问:“现在几点了?夜市已经开放了吗?”
秦野松开他的手,眉头紧皱道:“不清楚几点,已经开放了。”
凌修走到桌边,拿起水杯抿了一小口,回身时看见秦野正拧眉看着自己。
“怎么?”
“你刚才梦见了什么?”
“没什么。”
凌修这才发现在休息的时候,秦野还把灯给关了。
整间屋子只有皎白的月光洒进来,在墙上割出了一片几何图形。而他站在桌前,左半张脸照在月光之下,而右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之中,左眼盈盈发亮,而右眼却连轮廓都看不分明。
秦野仰起头,说:“你刚才在梦里叫了我的名字。”
凌修刚刚喝过水,但现在喉咙却又忽地变干了。
他不自在地回:“啊,是吗?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喊都喊了。”秦野说,“所以你梦见了什么?”
凌修自然地回:“梦见没能跟你顺利离开亚特,光艇被击落,我准备去救你。”
“就这样?”
“嗯。”
秦野站起来,无奈地笑了一下,说:“还挺有英雄主义色彩。走吧,去夜市。”
*
街道上的人多了起来,两人跟在这些人的身后,缓慢地走到了撒旦的最中心。
凌修也不是没来过类似的这种地方,但却从未见过如此之乱的夜市——
夜市入口处有一堆只穿了条裤衩便在那里围着火堆跳舞的人,还高声地用陌生的语言唱着歌;而旁边又有一些人摆着地摊,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联络器。
热闹与混乱、肮脏总是分不开,只有无边的黑夜慈悲地容纳了他们。
“联络器这种东西不是要到通讯局统一办理吗?”秦野问道。
“看来这里是真的很乱,”凌修说,“注意安全。”
这是第二次他对秦野说这句话了,听得后者一本满足,说:“我怎么感觉我是人质,你才是逃犯?”
凌修脚步一顿,“什么?”
“苏林要是知道逃犯跟人质正其乐融融地逛着夜市,他那串在啤酒肚上的皮带估计会被直接气炸吧。”
“有可能。”
他们经过了那片火堆,穿过了中心区最外层的躁乱,直接往里走。
撒旦夜市里应有尽有,贩卖身份信息的、出售人体器官的,有算命卜卦的、有占星推塔罗牌的;还有卖劣质儿童玩具的、也有买精致童装的……
与其说这里是撒旦最繁华热闹的地方,不如说是因为里面品类实在太多,成为了整个撒旦最难以监管的区域。
多少那些在亚特文明中会被视为违法的东西被这些人大张旗鼓地摆上台面,所有的阴暗在光明之下原形毕露、无处遁形。
凌修双手垂在腿旁走着,而秦野则始终双手插兜。两人被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挤,凌修也不小心地碰到旁边的秦野,而后他感觉自己的手背上像是被人轻触了一下。
他低下头想找是什么东西,但无果,只好又继续往前走。
“司长,等一下。”秦野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