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任何事情,有了第一次,就会生出第二次。自打林子路受伤以后,石喧就光明正大地跟他出双入对起来。白天老实当一个小跟班,林爸渴了他帮着递水,林爸饿了他代为下厨,当然,必须是在林爸英明神武地指挥下,林爸让他放一百粒盐,他绝不敢放一百零一粒;到了晚上,就自甘堕落成一块暖床片儿,尽职尽责,不敢越雷池半步,禁受着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
林乐乐非常不乐意,但是他爸都没说什么,他又怎么好意思公开表达自己的愤慨呢?所以它只能忍耐,除了每天早上石喧赖床的时候去他被窝里打个屁,它也就没暗地做什么坏事儿了。
不经意间,连春天都已经过去。
五月的一天傍晚,林子路忙着课题的事,在办公室里独自埋头涂写,直到石喧打电话来催他,他才发觉天色已晚。
石喧的胃自那次之后就常犯点小毛病,林乐乐也是一饿就没精神,林子路想着要早点回家,就跳过学校后边的小围墙,插了一条平时不常走的小近道。
那条道上正在拆迁,多是废弃的居民小巷,林子路信步走了会儿,突然看到两个背着书包的高中小孩蹲在一堵烂墙后面窃窃私语。
“小笙儿真够背运,又被他们给堵上了。”
“好像是那个啥穿山甲还是霸王龙地?老抢我钱!”
“瞎嚷嚷什么啊,我也被抢过,有什么了不起。这伙最近嚣张着呢。”
“那怎么办?小笙儿只怕得挨打。”
“……呆子,什么怎么办,当然是跑呗。”
俩小孩儿说着就咻咻跑了,溜得比兔子还快。
林子路好奇,蹲到他们刚才的地方往里看,不看也就罢了,一看火气立刻蹬蹬蹬上窜:哎,中间那个呆小子,光站着干什么啊,挨打了还不动?老子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把什么翻江虎过江龙之类的打得屁滚尿流了!没出息,膀子蹄子赶紧上啊!
中间那小孩儿还是没还手,只知道摇头,几下就被甩到地上了,林子路一跺脚,怀着恨铁不成钢的愤慨,拿出手机拨了110,接着轻手轻脚走过去,趁他们不注意,猛地拨开两个大块头,把那个小孩儿拉了出来。
“干什么呢?”
林子路凶凶问,顺道偷偷在小孩儿耳边轻喝一声:“走!”
小孩呆愣一秒,才反应过来,拔腿往外跑,跑了一阵没敢回头,到转弯了才发现,那个叫他跑路的大哥并没有跟上来,还威风凛凛地堵着巷子口。
霸王龙的日子一向过得很惬意,每天抢几个钱,养几个兄弟,吸几把粉,泡个把妞,手痒了就找人抽抽,反正这块儿乱,小孩又容易吓唬,还真没人制得了他。
所以今天创收的时候突然碰上个钉子,让他不爽至极。
来砸场子的是个人物也就罢了,居然是个没名没姓地;没名没姓也就罢了,居然是个戴眼镜文文弱弱看上去没什么噱头地;没看头也就罢了,居然还敢笑得那么欠扁?霸王龙恶狠狠的想,老子不发威,你就把老子当四脚蛇了?
“我操,追!”霸王龙掳起袖子,低头向他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堂堂主吩咐——他们帮里就这几位,兢兢业业,兼任骨干和群众。
“他能走,你们可走不了。”那家伙摘了眼镜,笑了笑,却笑得霸王龙关节咯吱直响。
“凭本事说话,老子今天得揍得你找不着牙!”霸王龙边说边扑上去,心里隐隐兴奋,想着大干一场,没想到对面那位居然根本没点英雄气质,光说了大话,拳头上去的时候溜得比蛇还快,在巷子口左窜右躲,丝毫不给点回应,让他的拳头就像打在棉花上似的,使不上力。
“孬种!”霸王龙骂。
那家伙又笑了笑,还是躲。
今儿我非把你打着不可了!霸王龙火气一上,毫无章法,只管手脚并用,扑上去扭住那家伙,突然听到后头有个兄弟喊:“龙哥,好像警察来了。”
霸王龙一惊,这才明白对方的意图,暗骂一句“操”,恶气上涌,还是决定先把这个打趴下再说。林子路侧耳听着隐约的警铃声,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从桎梏里挣扎出来,稍微晃神了那么一秒,却不防被霸王龙当胸一拳打在胸口。
林子路眉头一紧,趁霸王龙急着往外跑,一个过肩摔把他摔倒在地,表情阴鸷地撑在墙壁上,盯着前面蠢蠢欲动的几个人,心里却在琢磨,这回再来我可拦不住了,总不能学先烈们拿身体堵枪眼吧……警察同志,您得快点。
警车终于在不远处出现了,几个小片警从上面跳下来,正好抓住跑出没多远的霸王龙和他兄弟,手脚利索,从他们身上搜出了几个白色小塑料袋,霸王龙顿时蔫了,林子路这才顺着巷子里潮湿的墙壁,慢慢坐到地上。
一个年轻的小片警跑过来,问:“您没事吧?谢谢您了。”
林子路摇了摇头,笑道:“把人抓好,不用管我。”
小片警挠头笑:“他们这回算二进宫,又带着粉,算是栽了,起码得在里面呆上三年五载。……你真没事?要不,我扶扶您吧?”
林子路朝他摆了摆手,看着小片警蹦跳着远去的背影,才静下来数自己的心跳,每数十来次,就轻轻揉动,直到它渐渐平复,才站起来,撑着墙壁,一步步走回家去。
晚上,被窝里照样暖暖的,石喧关了台灯,凑近问:“今儿脸色一直不好,没什么事吧?”
林子路一偏头,却正好碰上旁边温温的脸颊,感觉石喧面上一烫,赶紧往后退了点,笑道:“没什么,有点累。”
“别那么拼命。”石喧说着,伸手抱过他。
这个动作渐渐竟也让他觉得自然了,林子路想,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
夜里始终睡得不大安稳,林子路静静看着天花板,思索许久,下了决定,这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石喧仍然赖到大天光才起,走出客厅,竟然发现林子路这会儿还没去学校,只安静地在沙发上坐着,表情闲适,身边放着一个旅行包。
“要出去玩儿?带上我!”
林子路点头,微微一笑,“嗯,这次要出趟远门,可能得麻烦你帮忙照顾林晓晓。”
石喧微微一愣,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看着他,沉声问:“是有什么事?”
“没事,只是随便走走。”
“林乐乐也不带?”
林子路偏过头,看着在地毯上酣睡的林乐乐,表情里闪过一丝溺爱,笑道:“想都拜托给你,行吗?房子你先继续住着,林乐乐挺乖的,好养。林晓晓脾气倔,你要是有空,就帮我看着她点儿,谢了。”
他起身想走,石喧却突然扑上去,把他压倒在沙发上,让他动弹不了一分。
“不行。”
“嗯?”
“我不让你走。”
林子路有些疑惑,问道:“怎么了?不出去多久,很快回来。”
石喧俯下身,鼻尖蹭上林子路的,犹豫了几秒,还是缓缓说道:“你过年吃的那几种药,我回来都查过了。后来你去医院,我偷偷跟着。”
林子路没答话,石喧烦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问:“你他妈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
林子路静默了半晌,突然一笑,道:“你去当狗仔队什么挺好的。”
石喧固执地看着他,似乎铁了心不给他转移话题的机会,那眼神儿太利,割得林子路有点心虚。
“真想听故事吗?”
“嗯,要听全的,不许掺假。”
“行,”林子路笑道:“那先起来。”
“这事儿挺没意思的,你也听听就算。还有,我以前也没跟别人唠叨过,你也不许,明白吗?”
石喧在他旁边坐着,闻言点了点头,说:“放心,特别不让林晓晓知道一丁一点。”
林子路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想要摸烟,最后还是止住了,只静静把手交握在一起,眼神深深地,笑容却有些生硬,“大概挺长的,得从我出生前说起吧。……我妈以前是个医生,在放射科,后来怀上了我,生下来的时候挺健康的,过了几天才发现,胃发育不全,吃什么漏什么,养不胖。我妈想起放射危害挺大,后来就带我去做了个全身检查。一查,不争气的地方还有这儿。”
林子路指了指自己的心脏,“瓣膜发育不全,也不影响,就是容易脱落,我妈想着等我长大点,就让我做修复手术。其实也挺好的,因为这个,爸妈向上头打了独生子女缺陷报告,才能有了林晓晓。”
“到七岁,我妈才生下林晓晓,那天我爸在外地,听到消息忒开心,赶着回来,路上出了车祸。是雨天,路滑。我妈半辈子没离开过我爸,因为我们小,一直撑着,后来,还是不行了。”
林子路淡淡说着,不常回忆,所以言语间始终还是有些生疏,他努力回想,脑海中却只剩下葬礼上林晓晓抽泣不止的小脸。石喧牵住了他的手,他自嘲地笑道:“我带上了林晓晓,小时候的她忒折腾人,我一忙,也就懒得去想什么手术……”偏头想了想,又泰然笑着补充:“其实吧,也是没钱。”
石喧的手稍稍一紧,林子路抽出来,拍他头,安抚地笑道:“没什么大不了,后来就有钱了。每个月去检查那会儿,医生说觉得不舒服了就手术,时刻注意着就行。”
林子路说:“现在,我觉得有点动静,就想着,差不多也该整治它了。”
“行了,故事听完,门票钱就不用了,记得帮我顾着林晓晓。”
石喧一直没说话,林子路稍微一挪身子,他又重新把他扑倒在沙发上,动作却很轻柔,“我不能帮你照顾林晓晓。”
“……怎么?”
“因为我得照顾你。”石喧霸气答道。
林子路笑道:“你不上学了?不开店了?我走的看的都比你多,用不着你照顾。”
石喧说:“下学期大四,都是实习,我可以不去,我想跟着你。”
“那也不行,”林子路一个翻身,把他压在底下,似乎摇晃了一下,才缓缓站起来,笑道:“小孩儿安分点吧,别给我添乱。好好完成我交待的任务,回来了再找你收房租。”
石喧想再说话,林子路却又向他摇了摇头。脸上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温和,但是,又带着些从未见过的压迫。
石喧想,是了,那就是林子路心里那块该死的不让人靠近的地方,所散发出的抗拒吧,简直就像一种本能——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容忍自己接受别人的伸来的手?
林乐乐早已经醒了,见到爸爸要走,像是知道什么似的,扑上前去咬住他的裤管,不让他动,林子路弯下腰来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卷毛儿,把他抱起来,放进石喧怀里。
石喧低着头问,“你去多久?林晓晓明儿就该问起你。”
“……我也说不定。不过,每回都是林晓晓摆我一道,这次该轮到我了。”林子路提着包往外走,脸上竟带了些年轻人调皮的笑意。
脚步声渐渐远了,门开了又合上,石喧从沙发上蹦起来,脚跟只来得及挪动一秒,该死的铁门却突然开了一条缝,林子路的脸隐在门外,带笑的声音却清晰传来:“记着,别当跟屁虫,不然我把你剥光了送派出所!”
石喧静静顿住,脚步声终于消失,再也听不到一点,他环顾四周,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无处发泄,烦闷憋得他几乎无法出气,只好狠狠一脚踹在沙发上,沙发翻了个卷儿,砸到墙角。他抱住受惊的林乐乐,心中的慌乱像野草一样蔓延,喘了不知多少口气,才终于止住,默默抱头蹲在地上。
七八月的天里,热浪翻滚,太阳近乎毒辣,连树叶就像受不住似的一片片把自己卷起来,看上去病怏怏地。
团团在医院的小院子里踢球,手里紧紧攒着爸爸早上给他的两个硬币。妈妈生病了,很麻烦很讨厌的那种。爸爸又忙着打工,所以没有人陪他玩儿,小球是他唯一的玩伴,团团很懂事,从来不闹。小皮球是以前一个老叔叔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虽然已经踢了几年,粘线的地方都起了毛边,但是,团团还是最宝贝它。
空气里没有一丝风,团团觉得很热很热,心里偷偷想,要是能有一根冰棍吃可好了,凉凉的甜甜的!可是,团团吸了吸口水,捏紧了手里的硬币,最后还是把那个想法远远丢掉。
两块钱是爸爸给团团买葱花大饼当午饭的。爸爸打工很辛苦,团团不想浪费。
正晃神的时候,小皮球不听话,居然一眨眼朝旁边飞了出去,落进一楼某间开着的窗子里,接着,里头传来“砰”的一声响,好像砸到了什么东西。
团团慌了,怕挨骂,一步都不敢动。过会儿,从窗子里伸出来一只手,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叔叔趴到窗台上,笑嘻嘻地看着他:“小笨蛋,你的小皮球儿砸我脑门上了。”
“对……对不起。”团团小小声的道歉,眼泪在眶里打转。
年轻的叔叔笑了笑,变戏法似的把小皮球从背后拿出来,在手指尖上转着玩儿,团团看得眼花缭乱,可是那个叔叔突然把球停了,又塞回怀里,“我脑门可痛着呢,不能随便原谅你。要不这样吧,你去给我买根冰棍吃,我就把球还给你。”
他自己忍了好多天都没吃的冰棍!团团努力抽着鼻子,把眼泪憋回肚子里,心里一个劲地骂:坏叔叔!烂叔叔!可是,骂完了,又舍不得他的小皮球。
“要最好吃的那种哦。”坏叔叔又满脸阴险地笑着说,团团转过身飞奔去冰棍店,终于哇哇哭了。
团团小心翼翼地捧着冰棍推开病房门,坏叔叔正坐在病床上等他,看到他撅着嘴走过来,也不介意,喜滋滋地撕开冰棍纸,一脸满足,团团看着花了他所有硬币的长得可好看的冰棍,嘴撅得更高了。
“啊,这个不好吃,我不想吃了。”
坏叔叔突然皱眉说。
“你都还没吃呢!这个味儿最好!”团团着急了,他的小皮球还在那个坏蛋屁股后边藏着,他生怕坏蛋要说话不算话,电视里不常这么演呗。
可是坏叔叔很快把小皮球轻轻放进了他的怀里,然后,又把冰棍也塞到他的手里,让他拿住,笑着说:“我就不喜欢这个味,要不,你替我吃了算了。”
团团记着妈妈的教诲,摇了摇头。
“妈妈说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
“这个不是你买的吗?小笨蛋,不吃我可丢了。”
团团歪头想了想,觉得也是,浪费了多可惜啊,就干脆咬紧嘴里,开心的吃起来。
坏叔叔看着他,一脸笑意,等他吃完了,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票儿,递给团团,团团用他刚在大班学的算术知识努力辨认,上面好像写了一个10。真是大票儿啊,团团想。
坏叔叔说:“你请我吃冰激淋了,还帮我跑腿,我得付你路费。”
团团摇头说:“可是你没吃我的冰棍。”
“我没吃,你还是花钱买了啊。而且,路也跑了,路费总不能少。”
坏叔叔一边笑,团团想来想去,老觉得好像没错,又好像有哪儿不明白,小脑瓜子一会儿就糊涂了,还没回过神,坏叔叔已经把纸票儿塞进了他的口袋里。
团团嘟嘴说:“叔叔,您以前肯定被骗了,跑腿也不用这么大票儿。”
坏叔叔丁点不介意的样子,笑道:“你要觉得多,就先在你这儿存着,明天再帮叔叔买冰激淋,还要今天的这种。”
“但是,”团团天真地捧着头,“您刚都说不喜欢吃这种味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