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走到房间门口,白景梦瞬时打了圆场,他一边扣住翎的手腕,一边推开房门,“好了好了,颜师弟,能别瞎折腾了么?自个回去歇息成不成?明日一早可有正事要做。”
说完,也不等颜蕴接上后话,白景梦便一把拉过了翎,关上房门,他怕自己离开后,颜蕴、兰凌和翎的三人行会变成无法消停的唇枪舌战。
房间里暂时未点灯,还有些黑,月华隐隐从窗桕边滴落,倾泻一片薄凉。
“翎兄,不好意思啊,我那师弟平时是爱吵闹了一点。”白景梦抱歉地笑笑,扬起手袖想要点灯......不出所料,他这万分不好控制的灵力到底只燃起了一盏烛灯的灯芯。
“哥哥叫我‘翎’就可以了。”翎轻声道。
“嗯......”白景梦抓了抓头发,委实不太适应这种与人亲昵的叫法,可这任务好歹是从人家手里给横刀夺来的——
“翎——啊。”
他还是妥协了,就着王宅家奴准备的茶水给翎掺了一杯,推至桌前,“倘若不急,便是等我那颜师弟走远了再回房吧,那家伙的瞎嚷嚷可了不得。”
翎没说话,无声地笑了笑,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茶水。
“翎之前也是独自一人揭单么?”白景梦也抿了一口茶水,没话找话。
翎似笑非笑道,“自云芳至流自,翎一路难有其他道友相伴。”
白景梦怔了一下,即道:“实不相瞒,在下从未去过云芳一带,但记忆之中,云芳似是居于大陆以南,与流自天南地北。翎小小年纪,怎会想到独自一人出游,跋山涉水前来此处?”
“走走停停,随心所欲?”翎道,“人世之大,天为被,地为席,江湖便可做壶中一酒。”
白景梦微微眯起眼睛,不答。
翎莞尔一笑,继续道,“听闻流自白氏教法可严,能将名门大户中的纨绔子弟教导得有模有样,翎便是心血来潮,想前来白氏仙宗求学讨教。”
“是这样吗......”白景梦淡淡道,目光停留于翎弯弯的眼睛。
“其实不是的。”翎摇摇头,仍旧在笑,他顿了片刻,对上白景梦的眼睛。
小小的屋子,小小的沉默,小小的微光流转,两个人四目相对。
翎看着白景梦,神情特别地认真,乌黑的眸子很亮,不逼人,像水中的月光。
白景梦眨眨眼,暗自道:你别这样,总觉得下一息要跟我传情达意似的。
“哥哥......”翎薄唇微启。
白景梦心头惶惶。
“哥哥,翎可不是‘小小年纪’了。”翎说,“而且,哥哥也应该......还未及冠吧?”
哈?
白景梦愣了一下。
翎收回目光,看向橙红的悠悠烛火,茶杯中盈盈澈澈的茶水倒映出翎极其好看的下颌轮廓。
“哥哥可知‘命运’一说?每个人的运势皆有好有坏,可得可失,可赠可抢,但命中却是注定的。常言乃‘命运如此’,皆是被身遭之事束缚裹挟,身不由己。”
所以......你是想说你来此处也是被因缘而持,身不由己?
白景梦微笑着点头附和,心里却暗自嘲笑:呵,身不由己?这世上,哪儿来那么多身不由己?
“所以我前去了净洁使馆,不能再一次由着命运而身不由己,并且常言还道,‘若有心,一世姻缘也可成生生世世’。”
白景梦眨了两下眼睛,没有接话。
不是因为和翎的言说无趣,也不是因为自己没有继续谈说的欲望,而是他意识到了,在这场闲聊中,他自始自终都处于被动,翎从头到尾都没有正面回答过一个问题。
“时候不早了。”白景梦想了想说。
“嗯。”翎于白景梦作揖,起身走到门边停了下来,“哥哥......”
他忽然转过身子,双手后负,一弯眉眼,甜甜地笑了起来,“哥哥,我今晚......留下来可否?”
“小猫儿,关于那人你怎么想的?”颜蕴果然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如既往地蹿去了兰凌的屋子,一屁股坐在圆桌边。
“诶?我?我觉得翎兄挺好的啊。”兰凌正在洗漱,冷不丁地被颜蕴叫了一声,两只猫耳朵都跟着浑然一颤。
“谁和你说那小道友了。”颜蕴皱眉,“那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我是那种和十六七岁的小孩子一般计较的人么?”
兰凌眨了眨眼睛,用布抹去脸上的水渍,“可颜蕴弟弟刚才不是还在窝火么......”
“我!我......我那是装的!”颜蕴道,“我问你是问:你觉得那位景梦师兄,白景梦怎样。”
“嗯,景梦师兄啊......”兰凌回坐到颜蕴身边,歪了歪脑袋,“我觉得景梦师兄是个很聪明的人。”
“很聪明?”颜蕴不可思议,“你怎会觉得白景梦很聪明?可别说是因为他从那小道友那儿抢了个揭单任务来做。”
顿了片刻,颜蕴继续道,“而且你没听谷里那些白氏本家的师兄弟说么?都说白景梦这人特不靠谱,做啥啥不行,还成天翘课闯祸的,行云殿的受罚天天都有他。”
“行云殿的受罚并不是天天都有景梦师兄。”兰凌纠正道,“是三五天一次。”
颜蕴眼角一抽,“有区别吗?”
兰凌眨眨眼,靠着桌子托腮想了一会儿,认真地再一次道,“我是真的觉得景梦师兄是个很聪明的人,你看他的眼睛就知道。”
“我看过了,琉璃色儿的,瞳仁儿棕的,起初我还以为他眼睛有问题。”
兰凌摇了摇头说,“景梦师兄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有些事他知道只是装不知道,他懂却装不懂,他不说,不代表他心里没有底。”
“按你的意思而言,白景梦是故意在灵溪谷里犯怂惹事儿的?”
兰凌点点头。
颜蕴没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他想了想自己,又想了想行云殿的第一次会面,忽然道,“不,有些事他并没有装不知道,也没有装不懂,他就是那样的人,以为自己这样就够了。”
夜深了下去,白景梦能感受到身旁的少年在匀净的呼吸,被褥跟着少年的呼吸轻轻浅浅的起伏。
他侧了个身,想要看一眼少年,不巧,下巴微微抵在了少年的鼻尖上。
这一刻白景梦大气都不敢出,整个人像是碰见了什么魑魅魍魉。他赶紧耐着性子,小心翼翼地往后挪,直到后背上传来了冰凉而硬实的触感,挪得再没法挪了,才停止动作。
背抵冷墙,面向少年。
他看着他,看着少年纤长的睫毛浓密如帘,五官精致秀挺,肤白若雪,如此俊美的模样......一路上,怎会是独自揭单?
白景梦可没忘记揭单时撞见的那位师兄说过的话,虽然不阴不阳的口气让他差点错过了重点,但好在他还是把那番话记了下来——
既然是接连几天都在净洁使馆,那翎肯定是在等什么人或者什么任务和时机;加之,他还拒绝了多数妖使、修士和武者的搭档邀请,则更能说明这一点。
可是,翎如何会答应自己呢?
说是答应......依照白景梦当时的情景来看,分明是翎用委婉和逊的理由将白景梦的“横刀夺单”硬生生解释成了“前辈相助”,使身着白氏校服的白景梦不仅不尴尬,甚至难以拒绝。
简直像早已料到了白景梦的企图。
为什么呢?这个人不单对他别有所图,而且还很了解他么?分明两个人才第一次见面。
白景梦没怎么结交过朋友,说是儿时认识的什么伙伴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并且他也没有丢失过什么记忆,除了很早以前的一个天黑之夜,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经历都老老实地刻印在脑子里呢。
那是为什么?
白景梦想不通,却觉得有几分趣味,他饶有兴致地勾起唇角,单手撑着额鬓,目光落在少年酣然干净的睡颜上,直至困意裹卷。
察觉到白景梦已经熟睡,少年缓慢地睁开眼,淡淡的月华落在白景梦柔软的额发上,长长的睫毛投下两痕阴影,被子半披在肩,白景梦靠在枕头上,黑发松散,原先撑额的手落了下去,垫在脸侧。
少年十分小心地将被褥拉了上来,忍不住伸出手拨撩过几根挡着白景梦脸靥的发丝。
安安静静的,他现在只想这样看着他,默默地等待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