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宜柔靠过去,她钻进他的怀抱里,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后背上,假装被他拥紧。
梁世柏柔声问:“怎么了?害怕?”
唐宜柔“嗯”了一声,她闭着眼,贴他更紧,他身上什么味道都没有,和他愈紧她愈害怕,但此刻除了他,她身边没有任何人。
她将头埋在他肩膀上,小声地说话,她说得越多,他身躯也许就会越温暖,更可依。
“我爸原来是个工人,在这里最大的国企里上班,他手很巧,会修电器,会修自行车,家里什么坏了都不用买,他做饭还好吃,他会弹吉他,他还会唱歌给我听,晚上哄我睡觉,我小时候喜欢爸爸多过妈妈,因为我妈什么都不会,只会打扮,总照镜子。”
唐春生用这双巧手挣来了一家的生活,但后来他也是用这双巧手,毁了这个家。
他用这双手打人的时候,是真疼啊,他一巴掌一巴掌扇在杜雁兰脸上,她的脸就比涂了胭脂还艳,嘴角的血挂出来,像画出界的口红,挨了他不知道几巴掌后,她张嘴吐出红色的口水,里头泡着一颗牙齿。
唐宜柔到现在还记得那颗牙齿躺在口水里的样子,她老记得这个画面。
杜雁兰之后就轮到她了。
她第一次挨打时人不过长得比吃饭桌子高一些,唐春生像打杜雁兰那样打她,扇她的脸,她比杜雁兰轻,被他一巴掌扇飞出去,他又发现了新乐趣,他不扇她了,他把她拎起来,往地上砸,好像她是个板凳,一定要放在地上才稳。
第一次打完她们之后,唐春生给杜雁兰下跪,又抱着唐宜柔哭个不停,他买了一袋糖回来哄她,那时她和杜雁兰一样,还以为他只是太难受了,他失去了工作,他喝醉了酒,他下次不会这样了。
然后下次,下下次,到最后,他好像从来没有清醒过,没有人记得他清醒的时候是什么样了,他顺理成章地喝酒,喝完了打人,挨个排序,把妻子和女儿揍一顿之后呼呼大睡,等她们醒来的时候就是他服用酒精的开始。
唐家三口就按照这个流程生活。
“他打我,我一开始会哭,后面就不哭,他就打得没有意思,我妈每次都哭,连哭带叫,她总想有人来帮我们,但是没人来,我知道没人来,我也不用别人来救我。”唐宜柔在他的脖子边儿说话,气息密密麻麻的像雨扎进他肉里。
“因为你自己会救自己。”梁世柏睁开眼望着天花板上的光。
唐宜柔笑了,他感觉得到。
“对,我自己救自己,我打不过他,我也能挠得他出血,我告诉他,他把我打死那天,我肯定让他一起死,我妈要我下跪求他,我偏不,我还要骂他,我骂他全家,唐家没有一个好人,唐家人死绝了才好,他气疯了,那天我差点被他打死了。”
所有人都知道她家里正在发生什么,然而大家只是劝她们,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忍到唐春生老了,他就打不动了。
杜雁兰也说:“你不要再去惹他了,他把你打死怎么办!”
唐宜柔也常想,她要是被打死了怎么办?他是她爸爸,他会坐牢吗?大概不会,杜雁兰还会和他过下去,继续挨打,没人再去把她扯开,她会被打死。
然而最后死的人是唐春生。
他死的时候杜雁兰还很伤心,她明明解脱了,但她还是投入地伤心,她一瞬间把挨打时的惨叫和绝望都忘掉了,他死白泛着微笑的脸又从她心里唤醒了什么。
唐宜柔只觉得自己被背叛了,所以她也开始恨杜雁兰,她受不了她提起唐春生时的语气,这是她从家里离开的原因之一。
“他死的时候我真开心,再也不用提心吊胆辨认楼梯上响起的脚步声,再也不用肿着脸去上学了,出殡的时候人家要我抱着他的照片哭,我死活哭不出来,我舅舅扇了我一巴掌我才哭出来,其实那巴掌不疼。”她若有所思。
“那怎么哭了。”
“委屈,像看我妈被打得站都站不起来的时候那种感觉,人不像个人。”
梁世柏翻个身,颈窝里的唐宜柔像一株依附着他的藤蔓,跟着痴缠,他们呼吸共通,彼此汲取。
梁世柏手放在她背上,抬起来,再轻轻落下,她捉住他的手按到胸口,手掌底下平缓跳动的那颗心就是她,是她的全部。
有点点腥甜在梁世柏嘴里弥漫,他感受到震动,从她身上起伏渡来。
“你还觉得我特别吗?”唐宜柔问他。
梁世柏应了一声,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说了句什么,唐宜柔也没有听清。
但唐宜柔没有再问,她并不需要答案,她更紧地贴近他,似乎怕他会躲开。
梁世柏轻轻拍着她的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光从他身上滑过去,没入了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