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杏花微雨,天是烟青,山含翠黛,草木皆有湿意?。
广寂寺位于京都郊外的小山上,僻静幽深,寺里只有三五个?年老的僧人,香火凋零。
沈绿绮在佛殿里,虔诚地?供上了三柱香,跪了下来?,双手合十,默默诵念。
庐州卫家当?年举族罹难,连尸骨都难以入殓。陇西王威势极盛,京城附近的寺庙大都与权贵有所交往,听了卫家的名头,皆拒而不纳,沈绿绮一介弱女子也无能为力,只能在这偏僻的寺庙中为舅父一家安放了灵牌,每年清明的时候过来?拜祭一番,聊表心意?。
广寂寺年代久远,十分?破败,就?连殿上的佛像也剥落了金漆,一片斑驳。佛祖的脸在香烟的缭绕中,有些模糊不清。
沈绿绮跪在那里,想起了当?年的卫楚昭,他的影子似乎也已?经开始模糊了。
只有一个?少年,那么深地?刻在了她的心上。
转眼已?是四年,山水远隔,不知归期。
她叹了一口气,喃喃地?念道:“舅父、舅母、表兄,你们在天有灵,要保佑长生平安康泰,我不求他富贵腾达,只求他早日归来?,无灾无恙。”
沈绿绮跪在那里,拜了半晌,而后起身。
寺里的老僧都是懒懒的,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打盹了。
外头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微微的风吹了过来?,带着花的香气。沈绿绮举目望去,阶廊的转角处有一树杏花开得正盛。
或许是那杏花的姿态太过动?人,沈绿绮起了几?分?喜爱。
她走了过去,想折一枝花,但那花枝高了些,她踮起了脚,抬起了手,袖子滑了下来?,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娇嫩若花瓣。
她还没够到花枝,有一只手从后面伸了过来?,折下了那一枝花。
那是一个?男人的手,手掌宽大,骨节分?明,虎口处带着厚厚的茧。
沈绿绮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移开了,侧身避过。
但那男人却将?花伸到了沈绿绮的眼前,他的声音浑厚,带着一点笑意?:“深山无所有,赠卿一只春。”
那个?男人其?实并不十分?年轻了,他的眉心有些沧桑的痕迹,成熟而稳重,但他看着沈绿绮的眼神,却如同年轻人那般热烈。
远山空翠,禅院深深,墙上有青苔旧影,那一树杏花婆娑,花下的女子昳丽无俦,美得令人惊叹,仿佛是用笔墨勾勒出?的一幅画卷,不由他不惊艳。
沈绿绮低头不语,绕过那男子就?想离开。
但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两个?侍卫,挡在了沈绿绮的前面。
那两个?侍卫身形魁梧壮硕,站在那里,一左一右,把路都堵住了。
沈绿绮的脸上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此乃佛门?之地?,先生既有心向?佛,想来?不是行恶之人,还请先生让路。”
那男子服色只是寻常,他温和地?笑着,神情间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高傲与尊贵:“这花既已?折下,不可辜负,还请姑娘收下。”
那杏花递了过来?,似乎很轻地?蹭过了她的脸颊。
一抹羞红浮上了沈绿绮的粉腮,她比杏花更香艳。她咬着嘴唇,接过了那枝花。
花枝轻颤。
那男人轻轻地?挥了挥手。两个?侍卫退开了。
沈绿绮匆匆走了。
她的背影婀娜,细腰纤纤,仿佛不堪一握,不知拥在怀中是如何滋味。那男人想着,露出?了一点笑意?。
远远地?看见?她把花枝抛下了,那男人走了过去,拾了起来?,暗香摇曳,沁人心脾。
“去,跟上她,看看是谁家的女眷。”
“是。”
男人黏着花枝,回到借宿的禅房中。
过了半晌,属下进来?低声禀告道:“王爷,秦国?公来?了。”
那男人是周怀悯,高贵的肃王殿下,此刻,他的神情与方才?截然不同,冷肃而沉静,他闻言淡淡地?“嗯”了一声。
少顷,侍从引着秦国?公进来?了。
秦国?公是个?须发皆白的威严老者,但在肃王的面前,他却不由有了一点拘谨。
“老夫给王爷请安了。”
周怀悯只是略一颔首,并不起身,他的态度是傲慢的,但仿佛又是理所当?然的。
秦国?公不敢有丝毫不悦,只是压低了声音道:“王爷此行,可有旁人觉察?老夫适才?进门?之前,见?有一辆马车离去,那车上的人怕是看见?了老夫,老夫本打算清理掉,但见?王爷的侍卫跟在那后头,不知是否与王爷有关联,不敢贸然下手。”
周怀悯心下哂然:“本王行事自然妥当?,老大人毋须多虑,至于方才?离去之人,不久之后将?是本王的家眷,不必担心。”
秦国?公的祖上以军功出?身,世代皆为良将?,深受建元帝看重,掌着京畿守兵的大权,此次微服出?行,与肃王私下会面,不得不谨慎从事。
肃王应在封地?济州,未得帝王传召,不得私自入京。秦国?公本不愿招惹这个?麻烦,但肃王手中抓了他一些把柄,没奈何,只能硬着头皮过来?了。
周怀悯见?秦国?公的神色阴晴未定,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了几?份文书:“老大人莫非是在惦记这些东西。”
秦国?公神色一动?,几?乎就?想伸手去抓。
周怀悯慢条斯理地?掏出?了火折子,打起了火,当?着秦国?公的面,把那些文书烧掉了。
灰烬慢悠悠地?落到了地?上,秦国?公的心也跟着落定了下来?,这才?慨然对周怀悯道:“王爷召见?老夫,不知有何要事,但说无妨,若有用得上老夫之处,当?尽力而为。”
屋子里的侍从都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
大半天之后,房门?打开了,秦国?公出?来?。
这下周怀悯倒是亲自送了出?来?,声音温和:“老大人慢走。”
秦国?公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睛却冒着亮光。他对周怀悯拱了拱手,举步要走,才?走两步,又停了下来?,踌躇道:“王爷,此处不可久留……”
“我即刻就?要离开,过会儿,这里就?要起火了,放心,无人知道你我今日之事。”
秦国?公这才?走了。
周怀悯对侍从做了个?手势:“去看看寺里的僧人是否都在,别?漏下了。”
侍从会意?,领命而去。
周怀悯抬头看了看墙角的那一树杏花,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可惜了,留不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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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春光淡淡的,梨花的影子横斜在那里,是一片浅白。
沈绿绮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脸上露出?了半是羞恼半是惊讶的神情:“什么,肃王殿下,想要纳我为侧妃?”
“可不是吗?”柳氏苦恼地?道,“肃王明明在济州,怎么会知道你,今天一早肃王府的人就?登门?了,态度倒是十分?客气,许了我诸多好处,按说这门?姻缘听过去是好的,但我知道你是断不肯给人家做小的,也只能壮着胆子婉拒了,你父亲那样子都快疯了,幸好我还按压得住他。”
肃王周怀悯是建元帝的叔叔,文韬武略皆是出?类拔萃,当?初先帝在时,就?对这个?弟弟忌惮万分?,但肃王手握重兵,在自己的封地?济州小心经营,没有给先帝任何机会。
先帝驾崩后,肃王本欲借机上位,但无奈陇西王横插了一道,两个?人旗鼓相当?,谁也奈何不得谁,只能便?宜了当?时的太子周雍先坐上了龙椅。故而,肃王固然位高权重,但在洛安城,却有点而禁忌的意?味,大家平日都不太提及。
沈绿绮虽然是闺阁女子,对此也略有耳闻,她不欲多说,只道:“母亲做的很是,这事断断不妥。”
柳氏坐了下来?,叹气道:“说实话,阿绮啊,我觉得有点而可惜的,我在闺中的时候就?听过肃王的名声,他是我们晋国?首屈一指的猛将?,骁勇盖世、英姿无双,又是个?翩翩美男子,你别?看如今大家都不太提他,当?年啊,他可是这洛安城中许多官家千金的梦中情人呢。”
沈绿绮和柳氏这几?年熟悉了,知道她心无城府,说话爽直天真,不由地?笑了起来?:“母亲,听你这话,莫非你也是那许多官家千金中的一个??”
柳氏朝沈绿绮挤了挤眼睛:“那是自然,我当?年听我父亲和兄长说起肃王,就?觉得他是全天下最好的男子。”
沈绿绮掩了嘴,吃吃地?笑:“您不是说您心里当?年记挂的是那位孙郎吗?”
孙郎是柳氏曾经定过亲的未婚夫婿,之后战死沙场,柳氏还为他守了很多年,生生地?误了花信之期。而如今,柳氏说起他,已?经忘记了曾经的伤痛,只留下年少时美好的记忆了。
她挑了挑眉,理直气壮地?道:“孙郎是眼前人,肃王是天上月,这可不一样,当?年要是肃王愿意?娶我,我才?不等孙家的小子呢。”
她说着说着,自己就?笑了起来?,眼睛里有了盈盈的泪光。
沈绿绮握住了柳氏的手,无声地?安慰她。
柳氏只是一瞬间的伤感,很快过去了,她看了沈绿绮一眼,认真地?道:“阿绮,我和你说一句真心话,你若不愿听,也别?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