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雪落在水阁结冰的湖面上,白而冷的光朦朦胧胧像雾一样。小厮婢女走在环湖的长廊上,逐一为每一间廊房添上暖香。
这里是烟水亭,比不上声名显赫的“千鹤阁”,只是一处稍有名气的风月所。
京里中下层的军官与一些没落的贵族子弟往来于此,是小人物醉生梦死的场所。在京中高官公卿被丞相苏瑾安邀请到“千鹤阁”的时候,谢重坐在水烟亭中喝酒。
他是禁中卫的一名军官,在京城,这汇集整个天下最有权势的人的地方,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但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他是北辰“金翎”暗卫的一名暗探。
北辰京城的冬夜很冷,城外的百姓常有被冻死的。然而今夜走进烟水亭,临湖而坐,谢重却没有感觉到一丝冷意。他喝着酒,摩挲着腰间的小小一锦囊,望着千鹤阁的方向手微微颤抖着。
谢重能够感受到烽火的气息笼罩在北辰的天空上,但是谁在乎呢?
只有在动荡之中,像他这样出身卑鄙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才有机会跻身堂皇庙宇。而如今,他腰间的锦囊里就装着这将要把京城点燃的火。
他做了那么多年的暗探,为的不过是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
完成那位大人的命令之后,他就能够从黑暗里走出来,不再是一名阴沟里的老鼠一般的暗探,而是禁中卫军之长。
现在他离实现它只有一步之遥了。
近得让他血液极速地奔腾,几乎要颤抖起来。所以他只能喝酒,来让自己保持冷静。
再次伸手想要去拿酒的时候,谢重发现酒瓶空了,他刚要喊小厮添酒,却突然发现了不对劲。
风轻轻地吹着,带着从冰面上掠起的寒意。谢重维持着伸手拿酒瓶的动作,僵硬地坐着——在他的感知里,周围空气变得粘稠起来了。
隔帘之外的含烟楼小厮婢女依旧轻手轻脚地来往,他们谁也没有察觉到异样。歌女婉转的歌声从对岸传来,但在谢重的感知里却遥远得像在世界的另外一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隔间中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人。
冰冷的刀抵在后心处,刀上的寒意透过衣衫渗进了骨头里。夙愿将达成的激动一寸寸冷了,谢重只觉得无比地恐惧,无比地……不甘心。
他不知道背后的那人是谁。
只知道他要死了。
谢重也是握刀的人,他能够感觉到对方刀上的杀意。那么重那么冰冷的杀意,就像秋冬白茫茫的粘稠浓雾。谢重身体僵硬,他想要去握住自己的佩刀,但他被那冰冷的杀意震慑,知道自己该拔刀,却怎么也动不了。
——谁会来杀他呢?
他明明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
谢重想开口喊守在外面的小厮,人却像被冻住了一样。下一刻,他听到一种粘稠的声音,那是短刀穿透他心脏的声音。
直到这个时候,谢重才用尽全力缓缓地转头,看清了背后的人。
那是个很年轻的男子,穿着不起眼的暗色衣服,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男子低着头,微微弓着身借助谢重的身体遮挡自己的身形。
他拔出了刀。
男子身上带着生活于黑暗中特有的阴冷与危险气息,手中的刀有着妖冶邪异的弧线。
“你……你是谁?”
谢重丧失意识之前,挣扎着不甘地问道。他看到年轻男子从自己腰间取走了那个锦囊。于是明白了对方是为什么而来。
年轻男子没有回答,转身悄无声息地融进了黑暗中。
晋西衍走在空寂的长街上,如同一个孤独的游魂。他将刀送进那名金翎暗卫的时候,手很稳,纹丝不动。然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一瞬间,到底有多少的杀意在他的心脏里嘶吼。
叫嚣着,对,就是这样,把他们都杀掉。
把所有他痛恨的人一个一个地杀掉,只有这些人都死了,他的大人才能依旧坐在静室格窗边安静地喝着酒。
晋西衍记得,在前世,第一个站出来证明丞相勾连百越的,只是一名小小的禁中卫下级军官。看起来就像一出盛大的荒唐戏剧,一名禁中卫点燃北辰动荡的烽火,让手握北辰高权的丞相走上刑场。
那名禁中卫在后来,很快地成为了统帅禁中军队的将军。
看起来像话本里出身贫寒,除奸臣立功名的主角。
然而晋西衍知道,谢重背后隐藏着的……是那所谓至高无上的北辰天子。
就是这些人,夺走了他的大人。
晋西衍闭了闭眼,又想起他奉大人的命令,千里迢迢去了召国回来后的那天。他站在被封禁的苏府里,梅花凋零,蛛网横截,他的世界就在那时候一寸一寸地冷下去了。
他什么都没有了。
老管事佝偻着身从门房中走出,将一封信交到了他的手中。
苏瑾安知道自己要死了,于是派他去了召国,让他避开了这场风波。从召国回来之后,如果他想手握高权,苏瑾安让他做的事,是他最好的助力。
“虽流离之世,亦无人能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