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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索诺玛2(1 / 2)


淮真能理解这场枪|击案给唐人街带来影响的恶劣程度。就像那场发生在一九三八年赫赫有?名的水晶之夜,正是因为一名波兰犹太移民击毙了?德国驻巴黎大使馆的秘书,从此将自己的同胞陷入一场预谋已久地,更深的人间地狱。

然而这件也许仍还在市警察局酝酿着的案件,以及洪爷的病,并没有?给唐人街的居民造成太大困扰。他已经七十,尽管他看起来远远小于这个年纪,但他退化的免疫系统仍让他患上许多这年纪的人所有?的疾病,比如高血压脑血栓。这不是他第一次病倒,人们并不知他会病到那种程度,他们不那么关心。这个民族有让白人叹为观止的忍耐力,这一?点在一八六三至一八六九年的铁路上,白人工人们已经见识过一?次。这个民族最大的弊病在于对一切不公正的逆来顺受,也许优点也是。革命是要流血的,属于少数人,不能被大部分渴望安居乐业的人们接受。大部分唐人街居民也是这样。他们只需要一?个领导者,他们不在乎他是谁。也许下一?个会比洪爷更好也说不定,谁知道呢?

黄文心失败的恋情?带来的影响力似乎要更大一?些,大部分母亲因此改变了自己对女儿教养与嫁娶的期待。罗文与她唐人街的妇女朋友们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当?她发现云霞偷偷打零工竟攒下的一?笔不菲资金,罗文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因为云霞已经进入公立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春假结束即将开始与基督教教?务组长进行未来学习或者工作的规划。

罗文拿着那只储钱罐逼问云霞这笔钱要拿来做什么。

云霞毫不犹豫的说,她想用来申请一?所东岸的学校。

罗文拿出那笔钱数了数,说,撇开学费不说,东岸房租租金,消费水平,你?知不知道比旧金山高出多少?我们这个家庭状况,能让你?上旧金山社区学校就不错了?。而且你?要是生病了?,谁来照顾你??

说到黄家的伤心事,罗文又气又伤心,软硬兼施,搞得云霞措手不及。

淮真立刻说,“其实伯克利和加州大学都很不错,不一?定非得去东岸。”

云霞说,“我这辈子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洛杉矶,我总不能一辈子都死在加利福尼亚不是吗?”

淮真想想,觉得她说的也对。即使是二十一?世纪国内的学生上大学时,大部分也想选在离家远的大城市。加州对她而言足够远,对云霞来说却太近了?。

罗文气得差点摔东西:“你?该庆幸当年你爷爷举家从萨克拉门托市迁来了旧金山!否则哪怕你?来一次旧金山你都觉得了?不得。要是让你?爸爸知道,一?定让你回家结婚,然后在上海一所美侨学校念大学。”

比如圣约翰。淮真想。

就在两母女战况胶着不定时,惠老头及时赶来。洪三少从洛杉矶赶过来,请惠大夫同他一?起去烟馆看一?看,好清楚自己的父亲身体状况究竟如何。惠老头说他离不开这个小助手,便特意上门揿铃,将淮真解救了?出去。

洪三少个头较之寻常华人要高一?些,是个十足美男子,令淮真也不由多看了?几眼。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洪三少,但是从前却时常听人提起。据说他是旧金山第一?个通过加州律师资格考试的华人,因为某种?原因,也是极少曾有机会被白人律师事务所接纳的华人律师。因为他多多少少有?四分之一?的白人血统,年轻时候稍稍掩饰一?下,几乎能以假乱真的伪装成白人——因为许多波兰人也有?这样偏东方的相貌。后来为什么没有再为白人工作了?,有?人说是因为混血种?不稳定,渐渐他的亚洲血统部分越发明显,掩藏不住,常常被白人客户投诉而不得不放弃这份工作;也有?人说,三少看透白人伪善的面孔,所以成立了?自己的华人律师事务所,从此致力于唐人街移民工作。

不论如何,洪三少现在看起来确实更趋近于华人。如果没人告诉过淮真,三少的生母曾是澳门赌场上的混血女郎,她一定以为他只是五官更立体深邃一?些的华人。但由于那位女郎血统混了太多次,能考究出的已有中英德法葡西意,所以洪三少究竟有?多少华人血统,其实也不可考了?。

三少今年已经三十四,但他看上去比他实际年龄小一些。人也很礼貌,在刚开始的时候一?直与惠大夫有?说有笑的走在前面聊天。偶尔也会转过头,向拎着药箱的淮真开两句玩笑。比如,“阻止女人吵架比阻止男人打架难办多了?是不是?”

一?直到走进那条臭名昭著的巷子,淮真才知道她们要去一家烟馆。她有时经过这里,但很少穿行这条巷子。这条巷子比唐人街寻常的巷子都要狭窄,几乎只能容两人错身同行。因为白人的车辆在这里没法行驶,所以它也没有名字。也正归功于此,它躲避了许多次大清查。唐人街的人们管它叫“明街”,与它见不得光的“瘾君子之巷”的意义正好相反。

同样烟馆,烟馆也没有名字。它伪装在一家戏院下,但戏院连戏台已经破败得不能用了。

淮真有?些不明白,“如果有?人想约朋友来这里,应该怎么称呼这家店呢?”

三少说,“他们管它叫‘好地方’。”

刚说完这话,高颧骨、瘦削的“戏院”老板便从结了?蛛网的戏台后面走出来,带两人从一?扇破旧的门后面走进了?真正的烟馆,一?边说:“你?们来的真是时候,刚才才来了了?几个老番警察。”

三少问,“那他们走了?吗?”

“才走没多久。”

淮真注意到老板在三少面前称呼白人为较为正常的“老番”,而不是那种带着恶意的“番鬼”。因为像三少这样的混血儿,偶尔也被白人社会接纳,也常常被华人骂作“番鬼佬”。

接下来淮真便没时间注意别的东西了。因为烟馆里的一?切陈设都非常有意思,比如一?面一面的墙上贴的不是墙纸,而是一幅幅的春宫图。这些春宫图不仅没有马赛克,收集的体位极其常完整。淮真甚至在里面看到了仇英的真迹。

烟馆里有?两间非常宽敞的大堂,里面摆着?一?张张床,床上躺着醉生梦死的客。再往里一?些则是由一堵一堵墙隔出来的“雅间”,雅间里放着一?张或者两张床。她从那一张一?张床上,看到了非常多的白人面孔,他们当中有一?些啜着?烟筒里的烟,对着墙上的画像吞云吐雾。淮真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因为和西方油画上所追求的丰乳肥臀的女性完全相反,大多数这些画像都没有?对女性身材进行刻意的描摹,更多的是小小身板,细腰与平胸。

洪爷躺在里面那一间大堂中间的一?张床上,他们进去时,一?个女人坐在床尾给他揉按足底关节,累的满头大汗。

惠爷见状,吭哧一声笑了?,问:“够累吧,换人吗?”

女人拿袖子擦擦汗,视线扫过几人,“累是累了?点。”

旁边坐着?的男工立刻说,“阿英,要不换我来?”

女人白他一?眼,累的没力气出声。

淮真突然想起惠爷告诉他:年级越大,筋骨越硬。

三月的天,地下室也阴冷,淮真见女工一?身薄衫热的汗透,明白洪爷是真的老了?。

洪爷眼睛微微睁开,又阖起来,摆摆手,“我叫你去警局看看六子的官司怎么对付,你?来看我做什么?”

“不看看父亲,我不放心。”

“看我几时死?放心,不远了?。”

三少面带微笑,只当父亲是个倔强顽童。微微躬身,请惠老头替他诊脉。

洪爷没睁眼,也没拒绝,问,“我怎么样你不早就清楚吗?”

惠老头说,“有?人出大钱请我,我怎么能不来?”

洪爷大笑起来。

惠老头回头,叫淮真拿着药箱站在一旁看着?。

诊了?脉,替他摁压足踝,揉按头盖,疼的洪爷几次大声痛呼。

惠爷气得将他脚重重扔下,“你?再吸几回烟,料是神仙也救不了?。”

洪爷大笑,将烟枪擒在手头,说,“就是知道神仙也救不了?,才住在烟馆,叫这玩意把我命吊着?。”

说话间,有?一?瞬,洪爷微微抬眼瞥了瞥淮真。尔后像是了然于心似的,安然阖上。

就那一瞬,淮真看见他凹陷眼眶呈现一种?深重的乌黑。她从惠爷那里仅仅学到一些皮毛,但心里仍旧咯噔一?声,总觉得那像是人将自己生命挥霍到某种?极致的征兆。

惠老头说,“你?走不了?。你?也知道,小六爷那小孽障尚还撑不起这四十条街。”

洪爷面带微笑,缓缓说道,“若不是那小孽障,我尚还成不了?这样。也罢,该负担的,早早晚晚也得担着?。现下不成器,不还有?你?们帮衬吗?”

三少道,“凉生也是看五妈在白人那里平白无故挨打受委屈,咽不下这口气罢了。”

洪爷想起这事便气得哆嗦,“那拉丁妇,仗着?法律不承认这桩婚,早早跟白人飞黄腾达,飞出这条唐人街去,我倒也省事。偏她没本事,飞不出去。有?事上门求你?,无事徒惹是非。若不是六子三天两头上她门与她那窝拉丁婊|子勾三搭四,她凭哪点能让人叫她一?声五妈?”

三少知道这事正中了?父亲痛处,便不再多言。

洪爷虽气着?,仍挂心爱子,“倒也别顾我,早点想法子叫人上警局去。那小子给关了这么多日,伤得怕是比我重多了?。”

三少道,“儿子这不是在想办法吗。”

洪爷便再不讲话。

惠爷给他看罢,直言告诉他:“我只能给你?下几剂狠药,也不能保证你?定能好。”

洪爷却笑着?,“也是中国人的老东西好。像我这病,你?能看出,白人却看不出。”

惠爷明白他的意思,万般无奈,也只再三劝道,“烟是真再不能吸了。”

洪爷此后不再说话,只笑笑,由着惠老头在他淤血痛处补上于治病微不足道的几针。

直至临走前,他都没同他们三人说上任何一?句话。只扬扬手,将阿英又招了?回去,嘴里旁若无人,像唱曲似的,慢悠悠地说着?。

“老钟,我们年轻那时多好啊。那时女仔也多好呀,黑纱的唐衫,一?根乌油油的粗麻油辫,一?双木屐踢拖踢拖。一?笑,明眸皓齿,一?低头,风光尽藏眼底,一?支洞箫悠长悠长,吹到你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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