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真?询问他几时离开旧金山,得到?的回答是,飞机明天夜里从奥克兰起飞。
这无非中国人之间随口一问客套问题,但闭嘴一刹那,淮真?意识到?自?己问错问题。
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呢?甚至场合也不对。
车里有一瞬间变得异常安静,使得她异常沮丧。
汤普森率先打破沉默,询问淮真?:“饭店都?卖一些什么?我有吃过几次,一些汤里漂浮着一些黄的软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那是我太太买回来的,我只管硬着头皮吃,从来不问那是什么——因为那也很好吃。”
她说?那也许是油炸豆腐,过了油,煮到?汤里,蔬菜也会带上油汤味,豆腐也不至于太油腻。汤普森又问豆腐是什么。她解释说?是黄豆打磨的,早晨可?以?煮成豆浆,类似于植物牛奶。在里面放上一点小苏打,煮过以?后可?以?凝成固体。她说?饭店的午餐与晚餐盒子很便宜,一共花不到?二十?美分,也因此很多白人偶尔也会来购买。有时候阿福与罗文忙不来,会在放学前叫她们买一些回来。常来唐人街的白人也很多,其中很大一部?分也没有消除对华人的偏见。比如有好一些会好奇打量淮真?与云霞,用很讶异的语气问:“你们为什么没有裹脚?”淮真?被问多了,有时候会翻白眼回答他们:“因为我们有两副义肢,一副是你们喜欢观赏那种畸形小脚,一双是这种正?常的。那种小脚会把同学们吓到?,所以?就拆下来放在家里。”他们有一些甚至会信以?为真?,希望有一天她肯展示自?己小腿上换脚的拆卸螺丝。逗得汤普森哈哈大笑。
淮真?平时讲话十?分谨慎,生怕自?己一失言,讲出什么现?代汉语词汇,或者变成战争先知而被抓进活体解剖实验室。时间一长,渐渐也显得有些少言寡语。除非讲到?什么她觉得很有趣的,比如唐人街。一旦说?起这个?来,不知不觉她话就变得多很多。
轮渡上很暗,西泽一直没有怎么开口讲话,坐在车子暗暗的影子里,嘴唇微微抿起,间或问一句然后呢。
她不太敢停下来,怕一旦停下来,西泽会揉着脑袋对汤普森说?“掉头回去吧,我头有点疼”然后对淮真?不失礼貌的微笑“很高兴认识你,有缘下次请你吃饭”。
她想,反正?都?说?了这么多了,不如把平时不敢讲的都?讲了,反正?他明天要走了,总不至于再打飞机回来羞辱她一顿。于是她对西泽说?,其实你知道吗,每一个?联邦警察在唐人街都?有一个?昵称。因为华人喜欢叫白人警察是白鬼,所以?这些昵称基本都?是中国传统故事里鬼的名?字。
汤普森立刻问,“那么西泽呢?”
淮真?想起学校同学对他的形容,说?有种鬼叫作?煞鬼。
汤普森又问,“那是什么鬼?”
“是黑猫形状的,看起来很凶的一种鬼。”
“很不温柔,是吗?”
汤普森哈哈地笑,说?这使他想起西泽小时候的趣事。他从小脾气就很乖戾,太太想让他认识的女孩,或者他不喜欢的表哥新交往女友第一次登门,他会要求厨娘将晚餐桌的刀叉都?收走,只留下筷子,若无其事的告诉旁人,筷子是用来像吸管一样喝汤的。受过淑女教育的女孩们做出喝汤的举止,回家后都?不肯再来拜访他了。
“汤普森,你可?能忘了你是德国人。美国人目前为止只说?了两句话。”
“谁说?德国人应该沉默寡言?”
“你今天的话有点太多了。”
“我以?为有人会想听。”
“没人会想听。”
“真?的吗?”汤普森先生回过头,“女士,我这里有许多爆料,你要不要听?”
淮真?笑,“趁他生气以?前!”
“他念中学的校舍很小很窄,是为了防止男孩子们……”
西泽黑着脸,“汤普森,这里停车。”
汤普森往外一瞥,“不是还没有到?酒庄……”
“不去酒庄,请在这里停车。”
“希望今晚派对能及时见到?你们。”
车靠沿着花山道开走。淮真?下车来,举目望去,四下都?是田野与花丛,房屋与小镇在远处山腰上,缀着星星点点的灯光。些许人声从那里传来。
淮真?望着这一段弯弯曲曲的上山路,微微吁了口气,跟了上去。
一对白人男女骑着自?行车从旁边笑着经过。男人穿着短裤,女人穿了连衣裙,很有一些欧洲田园风光。自?行车骑过去之后,金发男人突然回过头看了两人,终于确认是熟面孔,这才一脚蹬在地上,回过头来,“嗨,西泽,晚餐迟到?的人有惩罚——”
金发女郎也将车停下来。回头看过来,淮真?不由?多看了几眼。她很美,像一幅画一样。
“需要借用一辆自?行车吗?”女郎理?了理?蓬松金发,问道。
远处男人大声说?:“不!多萝西!不要和他提脚踏车!”
女郎大笑,“对这件事我很抱歉!”将车骑远一些,又挥挥手,“派对上见!”
两辆车骑走,伴随着爽朗笑声渐行渐远。
“金发女孩好漂亮。”
“她在派拉蒙工作?,私底下是班尼的情人。”西泽说?。
“派拉蒙……”难怪淮真?觉得她有些面熟,“从好莱坞来?”
“每到?周末,许多人会因禁酒令来索诺玛。圣罗莎,圣何塞,萨克拉门托,洛杉矶……”
“这里很漂亮。”
“也很疯狂。”
“有些像意大利北边的小城,托斯卡纳一类的。”仗着最后一次见面,淮真?觉得自?己已经放飞自?我了。
“你有去过吗?”
“没有。”
“美国人总是很喜欢意大利。”
“你喜欢吗?”
“我喜欢的东西很少。”他说?。
这段曲折山路看着远,实则也不算太远。夕阳落下时,山谷格外的美,像个?隐世仙境。淮真?放目望着远处,有一阵没讲话。
在沉默里,淮真?渐渐有些忐忑。
他微微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什么事。月光里,淮真?只能看清楚他侧影轮廓,风很大,吹动他微微有些卷曲的头发。汤普森那个?没讲完的故事后半截是什么?也许中学里的女孩们,也有一部?分会很喜欢看着他。不笑时,抿着嘴角,好像永远做不成乐天派,让人忍不住心?想,这个?少年到?底有些什么烦恼?
淮真?看着他有些走神,心?里希望出门时那个?问题没有太过扫兴。
西泽突然地说?,“其实我以?前没这么凶。”
听语气仿佛有点委屈。淮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忍不住去想象他小时候什么样。眼睛很大,望着世界带着天真?,没有现?在看起来这么厌世,提出任何要求都?让人没法拒绝。脸蛋白净,两颊鼓起,如今分明的轮廓被填充起来,成一个?小小包子,大笑时,露出很少几粒洁白牙齿,笑容有感染力又生动。
即使现?在他也有些也许是孩提时代保留下来的小动作?,比如,抓狂时会揉乱头发。
她问,“去晚了会有什么惩罚?”
“我不知道,”他微微皱眉,认真?思索着,“也许会叫我们喝光一整桶酒。”
那个?想要把他灌醉的想法再度浮出来。淮真?克制忍不住勾动的嘴角。
“一整桶?”
“也许是那种储存葡萄酒的木桶,他们没有别的桶……我想象不出别的。这里私酿酒不触犯法令,酒的价格也很便宜。城市里私售酒价格很高,这里最顶级的葡萄酒,也绝对不会超过这个?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