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真再次醒来,是凌晨三?点。这是她?第一次听见凌晨三?点内河码头的钟响。
路灯也?熄了,她?透过窗帘看见了墨蓝墨蓝的天。
整个?城市睡得?安安静静,死气沉沉。
汤普森先生没有来提醒他们是时候分别了。
这一年的旧金山唐人街,比上海普通人家家风仍能开放一点。可以交男友,不论?你们白天玩到多久,夜不归宿对于一个?女孩来说仍是天大的事。加之唐人街住户密集,稍不注意被?谁看到,一周之内恐怕得?沦为十条街的谈资。
而当淮真醒过来,却没有半点惊慌或是别的什么。
她?听着屋里滴答滴答走着的时钟,心里极为安然。
不如再待到五点钟。到那时候,街上赌馆、酒馆大多宣告正式打烊,妓|馆也?都关上营业,正是唐人街一天最安静的时候;唐人街外的旧金山,市区公共交通也?发出第一趟车,为早起工作的人提供便利。
西泽睡得?很沉。魇在梦里,手脚并用得?将她?困得?死死的。
淮真没有再睡。她?一直看着他熟睡的面容:饱满的额,挺拔的眉骨,深陷的眼窝,漆黑睫毛搭在过分白皙的的脸颊上,紧抿的生动?的唇角……睡梦中,往日所有阴郁的表情都从这张脸上消失了,此刻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孩一样。
她?觉得?她?记住了。
一个?多小?时后,他轻轻翻了个?身?,淮真便从他稍稍松动?的怀抱里钻了出来,悄无声息走下楼去。
她?不想吵醒他,因?为她?想象不出任何一种方式和他道别。
踩着楼梯下来时,楼梯间打盹的黑人女士睡眼惺忪推门钻出来,“这么早?”
她?轻轻“嘘”了一声。
女士沉默一下,说,“吃点东西再走吧。”
还有半小?时才到五点。
她?点头。
钻进厨房里,女士动?手将牛奶,橙汁与黄油取出来制作香橙舒芙蕾。
淮真说,“我记得?你。上一次来,你有将女儿衣服借给我,我还没有归还。”
她?愣了好久,“啊,那次……他跟我讲有没有八十五磅的女孩儿穿的衣服。八十五磅!我女儿十二岁时就不止八十五磅!衣服是她?小?时候穿旧的,所以别担心。”
淮真从她?手里接过打发器帮她?打发奶油,一边说,“我妈妈也?在白人家庭做帮佣。”
女士听完,不知怎么的,眼睛就红了。她?背过去,用围裙在眼睛上抹了抹,又转回来,“来,我教你。他喜欢吃这个?。”
淮真烹饪蛋糕的手艺并不娴熟。手忙脚乱了十分钟,女士捧着肚子咯咯直笑。直到蛋糕在烤箱里勉强及格的膨胀起来,淮真才算松了口气。
等待蛋糕出炉的二十分钟时间里,女士一直喋喋不休的讲白人的法规是多么坏,总是莫名其妙为了点政|斗就把?人拆散。先讲了自己祖母和白人棉花庄园少爷恋爱被?强制拆散的故事,又讲女儿从前在布鲁克林上学?总被?欺负。渐渐又讲起西泽,说西泽很坏的脾气是随他祖父,他祖父就是官僚主义?的先锋,你该去见识一下他那套作风,简直应该写进美国?法律里。紧接着又说他在西泽身?上寄予太?多厚望,对他比任何人都严苛,从小?打到将他紧紧看守着,严重到甚至不愿他离开美国?接受教育。还有那位大名鼎鼎的教父,在他最叛逆的阶段将他带去贫瘠的内华达乡下念中学?,从那时起就用他那一套极端共和党保守派的思想给他洗脑。
她?讲了太?多东西,但淮真记得?最最清楚的一句就是:西泽的整个?家庭都希望他最终能成为C.H.Muhlenberg,而不是永远追随教父的小?赫伯特。
蛋糕尚未出炉,钟声再次打响。不远处山上铛铛的车轨响动?提醒淮真:错过这班,下一趟就在一小?时后了。到那时,诸多勤劳街坊都会看到她?从企李街电车下来。
淮真擦擦手,说,女士,谢谢你讲这些,但我必须得?走了。很开心认识你,再见。
这位多愁善感女士眼泪又流下来,道别时抱着她?死死亲她?的脸颊,大肚子顶着她?的胸,几乎将她?勒到闭过气去。
淮真穿上鞋出门,下楼时,看见睡在车里的汤普森先生。
她?去敲了一下车窗,汤普森猛地惊醒过来,给她?一个?牵强地笑,“我为你们一定?有太?多话要讲到天明。”
淮真不知怎么的火气就窜了上来,几乎想踹他的车一脚。
但她?突然想起,西泽似乎提过这辆福特的发动?机与车饰都改装过了,比T型车还快,应该远远不止它市值的二百三?十美金。而且是他亲手改装的。
所以淮真在车门旁立了好久,终于忍住了。
她?转身?登上阶梯。
然后听见那位黑人太?太?在后面尖着嗓子大喊:“香橙蛋糕烤好了!很不错的,请你等一等,等一等,尝一口再走……还有,他醒了,他醒了!”
汤普森制止她?:“不要吵,女士,你这样邻居会投诉的——”
那道门嘭地关上,有人从里面跑出来了。
汤普森大声问候,“昨晚聊得?愉快吗?难不成你们将昨晚整个?睡过去了?”
她?听见那个?熟悉的,冷漠地声音,掺杂怒火,“汤普森,你他妈立刻将那该死的车开上山把?她?截住——”
汤普森说,“我当然可以的。可是再快的车,在这该死的路上,也?追不上任何爬台阶的人。”
淮真加快脚步,沿着上山阶梯一路疯跑,根本不敢回头。
在淮真还没登到伦巴德街阶梯顶上,第一趟早班缆车一阵风似的驶了过来。驾驶缆车的比别的司机脾气大,因?此缆车通常不等人。但今早牵引缆车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华裔大哥,一见到下头花街上冒出个?华人女孩小?小?的脑袋,立刻收了车绳,将车停在街对面,大声喊道,“别急,大清早急什么?慢慢跑。”
女孩脚步却更快了。
毛线衫下两截光溜溜的小?腿飞快交错,匆匆穿过街道。她?扶着皮革扶手爬上车来,对他说谢谢。
缆车大哥笑了,“都等着你,这么急做什么?”
她?在一对白人情侣身?旁坐下来,大口喘气,说不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