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街在日?光下?的世界总是缓慢的醒来,五点半光景,老?人们先推开?门板,睡眼惺忪的出?现?在屋檐下?面。也有一些勤快的妇人,端出?前?几天洒在旧木盆中生满豆芽的绿豆,赶早将最新鲜的卖到?给饭店。因为再晚些时?候,饭店外卖就得拎着?打包的盒饭,到?与唐人街相邻的金融大街旁来回走动,向早起的上?班族兜售蒸熟的饭菜与点心。
不过这城中城的黑暗部分还没入眠。进早场,得赶在赌徒街所有番摊收场前?去。结束早场,要是个闲人,还能上?茶楼正经喝个早茶。
——以?上?这段话是小六爷带着?淮真边走边说的。
一边讲,一边不时?被老?街坊一句亲切热忱的“六爷”招呼声打断,这也是为什么会馆都五点祭关帝。洒扫过后?,沿街走走看看,再上?番摊烟馆监督他?们将门关上?。免得再晚些时?候,太阳出?来,番鬼警察们也上?街来了。
“白鬼懒惰,非得准点上?班,到?点打烊,连警察都这样。稍多上?几小时?,工会就举牌上?街闹事喊罢工。这群傻子?,倒便宜了咱们。”
这情形淮真倒真没见过。因为她惯常六点起床,在床上?赖到?云霞也磨蹭着?起床了,两人才结伴下?楼洗漱。去外面送衣服时?,差不多快七点钟,沿街店铺的老?板们才逐一卸下?厚重门板,从郊外运输蔬菜的板车停在杂货铺门边,将最新鲜的冬瓜,小白菜,洋葱,生姜,蒜与成篓的鸡蛋土豆从板车卸下?,码在店铺最显眼的位置。
等送完衣服回来,这座城市早起淘货的妇人们,逐渐从四面八方涌入唐人街。从海上?回来的捕鱼车驶入生鲜市场,在一条街又一条街上?遗留下?会让白鬼们心照不宣的腥臭气,如今这种腥臭仿佛已经与唐人街融为一体。
但是早晨五点钟的唐人街却有股让人迷思的清新,夹杂着?一点酒糟味,是禁酒令时?期夹带的私货气息。
赌徒街离金融街很近。两人沿着?城市苏醒过来的方向一路前?进,陡然拐进一条幽僻的暗巷。洪凉生脚步大而?利落,步伐一拐,拐入一间明亮大开?的门板。
淮真在那敞亮的大门前?脚步一顿,迟疑的一看,门边挂着?一个竖着?的牌匾,上?头写着?:广州百货公司。
洪凉生这会儿已经进门去了,声音从空空旷旷的屋里传来:“百货公司嘛,女人才感?兴趣的玩意儿,男人一般查不过来。”
原来是个幌子?。淮真这才跟进去了。
屋里几个柜台和后?面的柜子?上?倒是码满了货物,大多是些居家?用品:成打的小杯子?,饭店里寻常可见的炒杂碎碗,筷子?,积了灰的财神,几十美分一张的廉价桌布和餐巾纸。一个赤膊的肥壮男人,在两个柜子?中间勤勤恳恳的擦玻璃,掸地毯灰。一见两人进来,抬眼打了个招呼,继续低头干自己的活儿。
洪凉生拉开?墙上?一道门板,露出?暗沉沉狭窄楼梯的影子?。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那是给赌场望风的人。”
淮真又问,“这些东西都有人买吗?”
洪凉生笑了声,大概觉得这问题太傻,懒得搭理。
跟着?他?往下?走去,一股热浪袭来,夹杂着?一股发酵一夜的阳刚之气。料是再习惯于清点早场的洪凉生,也被这大染缸似的人体臭气熏得皱了一瞬眉头。
再往下?走一点,淮真觉得自己像早晨六点半走进了一家?通宵营业的网吧。一股麻将声轰击得淮真耳膜一震,连带天花板都像在颤下?灰尘来。黄澄澄的钨丝灯照在一个个打着?赤膊的身体上?,黑的黄的白的棕的,颜色倒齐全。这群玩得不亦乐乎,叫声连天。里头还有些不愿脱西装的绅士,汗流浃背的站在十三张牌堆后?头,经过一夜熏陶,早已入乡随了华人的大流。白人嗓门粗而?阔,开?发出?来,叫得比码头华工还要嘹亮。
没有人注意到?有新人加入。只得柜台后?面转过一个面目冷毅的男人,一伸手,将淮真拦住了,只容洪凉生进了门去。洪凉生一回头,拍拍这位仁兄肩头,耳语几句,他?便放淮真进来了。
几人在柜台后?等了一阵,没几分钟,男人带着?她与洪凉生一起走进赌场深处。
角落里有几张牌桌,有一桌刚好缺一位,做不成牌局,正等得发愁。
牌局一旁立着?几名衣着?不凡的高大白人,显是刚来,不懂番摊规则,入不了牌局,仍还观望着?。
牌桌三人等的百无聊赖,一见牵头的带着?洪凉生过去,立刻眼睛一亮,说,“六爷,您来和我们组一局?”
洪凉生摆摆手,一侧身让出?身后?那穿了旗袍的瘦小女孩。
几人大笑起来。
淮真有些不安的回头看他?。
洪凉生随手抓给他?一把筹码,说,“赢了都算你的。输光了,安安心心上?街喝早茶去。”
没料到?这么沉。筹码到?她手头,哗啦啦地全洒桌上?。
整桌人眼都亮了,竟都觉得这筹码终落到?自己口袋里,赞道:“难怪人人称道六爷会博女人欢心。”
淮真说:“要不你先玩一局……”
洪凉生不由分说将她摁到?牌桌一角坐下?。有人正要开?桌,他?叫了声且慢,而?后?认认真真给淮真遍了一次规则,问她,“记住了吗?”
不及淮真回答,牌桌角落有人说:“第一局,六爷帮她出?牌呗。你叫妹子?打什么,她就打什么。”
洪凉生说,“成吧。”
于是第一场,众人吆喝声里,淮真眼见着?面前?牌堆砌起来,又一张张打出?去。洪凉生靠在一旁,指头捻着?牌一张张推出?去。他?打之前?都会告诉淮真为什么这么打,到?下?一次,就会叫她自己思考应出?什么牌。
她垂着?脑袋看一阵,拣一张推出?去,洪凉生便摇摇头。满桌人都被那张牌逗笑了。
淮真慌忙问:“我重打一张行么?”
身旁大高个们笑着?点头:“可以?可以?。”
她又当众将牌拣了回去,重新打出?一张。
洪凉生便叹口气,“也行吧。”
第一局便输掉近四分之一的筹码。洪凉生扯过一只胳膊来看看表,很豁达的说,“打完出?去,还能赶个最早场茶点。”
第二局他?便放手让淮真自己动手了。大抵也不觉得她能玩出?什么花,中途还走到?狭小低矮的窗户边,拉开?一道风口,在远处吸了支烟才回来。
等他?回来,淮真左边那人已笑着?将自己牌堆后?的筹码推了两只给她。
洪凉生哟了一声。
那人叹了一声,“点了小姑娘四归一。”
众人都嘘他?:“阿开?你什么意思?显是小姑娘自己天资聪颖一点就透。”
淮真鸡贼的将筹码拢起来,抿嘴淡淡地笑。洪凉生也乐了,嘴里说着?,这小姑娘。
再开?一局,她明显认真起来。皱着?眉,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洪凉生眼见她一炮一杠,打得四方桌上?男人顿失风度的催促起来,说快一点,小女孩心别那么大的……
她倒半句没听进去,一张一张摸了扔进牌堆。
洪凉生皱了下?眉,骂那几个男人:“娘们唧唧的。”转头叫人来壶菊普给人定?定?神,还没回头,便听见淮真将面前?牌堆推倒了。
那是个自摸杠上?花。
桌子?三角坐着?的,都腾地站了起来。急的也忘记改口叫六爷了,口不择言地说:“小六爷,你才教她怎么胡牌,她怎么知道杠上?花?我们赢一晚上?也不容易,大清早的,不能找个老?手来诓我们是吧?”
洪凉生转头看她一眼,笑着?打圆场,“她也就刚上?个高中,正放着?暑假,会打什么牌?新手,运气好罢了。”
说罢便一伸手,将刚才那局牌给搓散了,说,“不止新手手气好,也是哥哥几个也打累了,上?茶楼吃个茶点吧。”
那几人顺着?洪凉生搭的台阶下?来,正要作势一哄而?散。
后?头几个白人却走了上?来,那白人嘴扁而?阔,两嘴角往下?一拉,整张脸垮了下?来堆在嘴上?。这不是丧的表情,是笑,相当玩味的笑。一边笑,一边用夹生中文说道:“都说中国男人不给女人餐桌留位置,哪里知道,牌桌上?,也没有。”
牌桌上?三个不高兴了,骂道,“番鬼佬讲咩呢?你同我再讲一次。”
白人却不理,一伸手,将人挡开?,径直从人群后?头穿梭过来。这几人衣着?不凡,嘴里叼着?香烟。他?们偶然吞吐烟圈,将烟屁股捏在手上?,淮真看见了那一圈蓝色标志,Parliament,今年刚出?品的瑞士贵族烟。
白人扬扬下?颌,讲了句英文,而?后?将视线高高落在洪凉生头顶,颇有点轻蔑的意思。
他?们说:“刚才那局赢了多少筹码,我们请了。”
洪凉生笑不接话,等着?他?说下?一句。
三人像三座山,在淮真身旁依序落座。其中一人说,“刚才你同她讲,我们也听见了。现?在我们都是新手,看看哪个新手手气最好。”
一举将赌馆老?板也惊动过来,忙以?眼神询问洪凉生该怎么办。
洪凉生看了淮真一眼,转而?将牌往牌箱里哗啦啦一推,说,“刚才没听他?没说吗?玩华人的东西,若是输了,到?时?说我们赌馆设骗局,不太好。”
又指指墙上?的番种,询问,“几位重新挑一个?”
那几个白人抬头一看,商量一阵,非常绅士地,对淮真做了个相让的动作,说,“女士来挑。”
洪凉生将她椅子?转过来对着?墙。
淮真仰头看了看,从一堆中文字里,点中那个FiveCardStud.
那几个白人像上?个世纪动画片里演的一样,笑得一边拍桌子?,一边将腰都深深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