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接见贺箴的那一日,万寿公主也在场。天子宠爱她,对她向来很是宽容,甚至在她年幼的时候许诺过日后要为她凤台选婿,一如当年太宗为心爱的元后遗珠,亲养的晋阳公主那样。直到许多年后,她才猛然惊觉,她的父亲德宗皇帝仁善有余,气度不足,如何能和一代明主太宗相较?
晋阳公主生于盛世,虽然母亲早逝,太宗的继后却十分贤惠视如亲生——要有足够的幸运,才能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天之骄女。
而万寿公主出生的时候,回纥之乱才过去了多久?长安高墙下的血迹干了吗?
她又如何能在风雨飘渺中,独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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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箴代表其兄,幽州节度使贺筑前来求婚,天子竟然也就同意了万寿长公主的恳求。设了屏风,让她躲在后面,看看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要怎样口出狂言为一个鳏夫求娶尊贵的嫡公主。
更重要的是,她已经探明了,天子此番接见宴请贺箴也是有备而来的。
天子命翰林学士,才名远扬的杨清侍宴。陆皇后安慰她:杨清才思敏捷,颇有辩才,必能找出万全的法子。再不济,她就假做道姑,到清平观去修行一段时日,左右她年岁尚小,等这事过去了,贺筑再娶了,她再还俗嫁人便是。
母亲都这样安慰她了,她还有什么好担忧的。
杨清不仅才学出众,更是生的一表人才,长安贵女游园聚会,歌舞观罢,宴饮停歇,每每提到这位英俊的探花郎。
万寿公主也从她们的议论中窥探得这位少年才子的些许事迹。
她这才知道这位少年探花郎虽然出身显族弘农杨氏,身世却颇为坎坷。
杨清的伯父官至国子祭酒,父亲杨公却是一介白身。杨清之父读书不成,行商却攒下了大笔的财富。
商人重利薄情义,杨清之父赚了大把钱财,生活挥霍无度,也看不上条条框框的礼仪道德。在杨清两岁时,为了一个歌姬,竟然离弃了自己的结发妻子,又以妾为妻,扶正了那个歌姬。杨清自此从嫡长子沦为一个庶子。
本朝律法,以妾为妻本该有刑狱之灾,但杨清之父既然出身名门,又广有家财,自然得以例外。杨清之母无故被休弃,愤恨交加,不过几年就去世了。
杨清在父亲的冷视和继母的苛待中长到了十七岁。这一年,他高中探花,号为本朝第一人。
杨清的父亲对这个向来漠视的儿子大为改观,一时间殷勤无比。但他没想到,杨清在被授官的第二日做的事就是到京兆尹状告他的父亲以妾为妻,逼死发妻。
当时万寿公主还只有十二岁,在宫中听到下仆说起这件事,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
子不告父,妻不告夫。
即使最后杨清状告其父真的有个结果,杨清也少不得要因为状告亲长受罚。
轻则廷杖,重则功名不保。
京兆尹也是如此告诫杨清的。
但杨清说:“禽兽只知有其母,不知有其父,婴儿初生,母氏解衣哺之。殷殷恩情在前,如今状告父亲虽为不孝,若是不能为母亲讨回公道,则岂非禽兽不如?”
这件事最后闹到了天子跟前,天子爱惜杨清的才华,亲自来做说客。
天子说:“卿饱读圣贤书,难道不知子不言父过?”
杨清就说:“臣听说陛下曾经下过召令,要群臣在您有错的时候进言。”
天子苦笑:“律法中确实有‘无以妻为妾’,但这本该是卿的外祖家前来申诉。”
时人重男嗣,即使是女子本身也难免如此想法。盖因为一个女子,只有当她有了儿子,才能在夫家立足,而一个女子受了委屈,也只有她的娘家兄弟能为她讨回。
可杨清的舅家在哪?
自然是被杨公用钱堵上了嘴。
多么荒谬,多么可悲。曾经他以为,这世界上只有他一人还记得他可怜的母亲,如若他囿于所谓的孝道,割舍不下大好前途,那就再不会有人记得他的母亲。
但现在他才发现,即使他记得,又能有什么用处呢?
他仍然抗争不过这世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王可以虚心纳谏,也可以随意将进言的人定性为忤逆,如果一个儿子敢于反抗他的父亲,一个妻子能够背叛他的丈夫,那这套规则最终的受益者——天子又要如何自处?
万寿公主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杨清和贺箴已经到了含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