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陆明衍所说,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博陵侯府就来人叩响了平南侯府的大门。博陵侯亲自捆了博陵侯世子就昨晚的事上门致歉。
博陵侯今年已经五十岁出头,两鬓微微染了霜色,同样是征战沙场的武夫,平南侯四十来岁的年纪往他旁边一站,高大身材格外衬得博陵侯像根干瘪的豆芽菜。他身边鼻青脸肿,被几个高大护卫结结实实地拿着的博陵侯世子却意外生得颇为英俊。
陆灵霏想着陆明衍脸上的伤,冷着一张脸跪坐在案几后——杨清早上就派人传话将陆明衍唤去了杨府,因而只剩下陆灵霏这一个直接受害人来接受博陵侯鼻涕眼泪一大把的歉意。
“都怪老夫教子无方啊……这个孽子,平日胡作非为也就算了,今日竟然冲撞到了亲戚家……”博陵侯言辞恳切,陆灵霏听着却不由皱起了眉头。
“还请侯爷慎言,我府上与贵府素来不熟识,怎好一时半会就沾亲带故的呢?”陆灵霏慢吞吞地道,话中礼节齐备,挑不出什么错来,却让在平南侯面前表演得正得劲的博陵侯一下子尬在了原地。
“女郎这话真是……”他摸了摸鼻子,到底没好意思继续说“等你姐姐嫁过来,这不就亲近了吗。”
平南侯虽然对博陵侯世子和这桩商议中的婚事不见得有多满意,但女儿的话用心未免太过明显,当下有些不悦地轻喝了她一声。但他素来疼爱陆灵霏,想到她大病初愈,昨晚又受到惊吓,到底没舍得责难她,只是压低声音对她说:“你年纪尚幼,大人开口说话,岂可打断?”
陆灵霏一时语塞,也不由有些心急,都到了这样的地步,难道父亲还要将陆临月许配给博陵侯世子么?
但不等她再说话,仿佛是怕还有什么新的变数似的,博陵侯就按着儿子,将他提溜到陆灵霏面前,要他向陆灵霏致歉。
平南侯犹自笑了笑:“孩子间的误会罢了。”
陆灵霏却不肯顺着父亲的话,而是扯出一个冷淡矜持的微笑,端坐在案几后,看着博陵侯世子不情不愿地向她走了过来。
“说昨夜鲁莽,惊扰女郎,特向女郎赔罪。”张说拱手,嘟囔了一句。
陆灵霏却从案几后起身,走到他身边,紫檀香炉,雕花玉案,视线所及,绫罗织锦下不堪一握的纤细腰肢——他早就听说了长安的那句传言,也见过传说中有如皎皎明月的杜碧心,但在亲眼见到陆灵霏之前,实在没想到一个尚未及笄的女郎能出落的这样出色,一时不由有些心痒。
陆灵霏开口,尽管板着脸,但声音在张说听起来还是带有一点少女独有的娇软,尽管话并不是很好听。
“……博陵侯府满门忠烈,令尊大人当年也曾浴血杀敌,保佑一方百姓,世子的致歉,我是不敢受的。世子真正该道歉的,是那些往日不被世子放在眼里,肆意欺侮践踏的百姓,是被世子辱没了的先人。”
陆灵霏说完也不去看平南侯若有所思的神情和一脸尬色的老博陵侯,匆匆告罪,起身走回自己的院子。竹枝跟在她身后,不时抬头看一眼自己的这个小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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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没想到一出平南侯的院子就遇到了守在门口的陆临月,一张俏脸,面色发黑,神情不虞。
大清早的,给自己找麻烦的都是傻子,陆灵霏在心里默默吐槽一句,向她点头致意:“五姐姐用过朝食了么?”
陆临月却打定了主意要做那个傻子,拦住她,冷笑一声:“看够我的笑话,是不是觉得通体舒泰,心情畅快。”
陆灵霏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淡了下来,“五姐姐,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何必自己就揽下来了呢?”
陆临月虽然长她半岁,但在吵架这件事上从来只能甘拜下风,一时气得小脸发红,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陆灵霏叹了口气,垂头看自己宛若流水轻盈的裙摆,低声说:“……我若是五姐姐,便该想着去求一求父亲。”
这些天她也想明白了,郑夫人从小便娇惯陆临月,从未多么严厉正经地要求过陆临月的功课不说刻意存着将她养废的心思,至少就没想过要将陆临月养成什么出众的名门淑女。但她们这样的门第,将女儿低嫁,且不说外面的人怎么想,光是祖母太夫人就不会做这样亏本的生意——陆灵霏的两个姐姐,嫁给的无不是在朝堂军政上能助平南侯府一臂之力的显赫人家。
陆灵霏和陆临月也只会重复这样的命运,不会有所例外。这样看来,她对陆临月的微薄善意,倒像是留给自己的一点怜悯。
陆灵霏说完这句话,就撇下在原地一言不发的陆临月朝自己的绣楼继续走去,在她身后,竹枝路过陆临月身边,忽然停下脚步,对她轻声道:“世间最难之事,莫过于分辨人心,误以恶为善者,掉以轻心,于是葬送性命;误以善为恶者,白费一片好心,亦断绝自己的生机。其实又岂止是洞察别人的心思是一件难事,还有的人,被自己内心的执念所困,非不知他人是善者,嫉妒不能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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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府的密室中,杨清和陆明衍相对而坐。
杨清已经将近知天命之年,曾经风流俊美,令长安贵女争先一睹的容颜在他的脸上已经不复存在。天子亲政之初野心勃勃,力图革新,但中年之后沉溺酒色,笃信佛道,朝政的重担就大半落到了杨清的身上。加上要在代国公府和内侍的势力夹缝中图谋施展,心力交瘁使他看上去格外憔悴衰老。
沉默片刻,陆明衍先开口:“不知老师召我前来是……”
杨清看了他一眼,伸手将面前的茶汤推到陆明衍手边,“为师早上新烹的茶汤,你来尝尝。”
杨清一大清早将他叫来府邸,当然不可能是专门让他来喝一碗茶汤这么简单,陆明衍也不说破,端起手边的豆绿粉瓷茶碗,浅尝一口。
“如何?”杨清眯着眼,摸了摸自己长年累月不加修饰的山羊胡。
陆明衍也如实回答:“老师的茶汤,所用之水是初雪新融之水,所用之茶则是去岁冬日陛下所赐的普茶。火候正好,味道上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