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陆临月独处一室终于让流连长安花街柳巷,见惯各色莺莺燕燕的博陵侯世子感觉到了一丁点这桩婚事的好处所在——炎炎夏日,光是看一看陆临月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他就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心窜到头顶。
陆临月无疑是美的。平南侯年轻的时候也是英姿勃发的美男子,她的生母宋姬风月出身,当年让平南侯为之神魂颠倒。陆临月继承了父母容貌之长,眉眼都仿佛是依照传世的美人图精心雕刻出来的。
但此刻看她冷着一张脸跪坐在雕花案几后,张说真诚地觉得自己要夭寿了。
他家世不俗,又是博陵侯和博陵侯夫人的老来子,从小到大就只有别人捧着他、哄着他的份——他结交的那些贵族子弟也不乏有些骨头贱、喜欢性子烈的,但天可怜见,他已然每日在家亲眼看到他爹被他阿娘训得像个孙子似的,又怎么还会想不开想再给自己找个冷美人受着?
只恨他爹博陵侯垂涎平南侯府权势,非要与人结亲,结亲也不是不可以……没由来的,他想起来那日陆灵霏板着脸训斥他的那番话,一颗心像被谁拿着根鸡毛搔挠,怪痒痒的。
同样是冷着脸,陆灵霏就像只勉强憋住气的猫,眼前的陆临月,一身草绿薄纱,倒像是寺里供奉的泥菩萨——也不知道她进的气有没有出的气多。
陆临月不说话,张税也不说话,满屋子仆妇丫鬟也在这低压里沉默地垂下头。
也不知道这该死的沉默持续了多久,久到张说觉得若是此刻自己在怡红院天香楼早能成了两场好事——诶,好像有什么不对,在他无聊到胡思乱想的时候,陆临月终于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仍然不是对着他,而是对满室仆妇,语气冰冷,不容置喙:“都给我下去!”
仆妇丫鬟无不面面相觑,陆临月的乳母奶完陆临月就因为染病被送出了府,多年来常在陆临月身边伺候的一个年长的仆妇,人称林媪的,不免低声好气地劝她:“娘子,这不合礼制……”
陆临月却仿佛下定了决心,仍坚持道:“都给我出去,我和世子说几句话。”
张说在一旁听了,耸耸肩,挑挑眉,表示这事和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局面一时僵持不下,最后还是被郑夫人派来盯梢的徐媪出来打圆场:“既然五娘子发话了,奴婢们自然是不得不听从。”
又去扯林媪的袖子。
徐媪这般,其实有自己的私心在。她同朱媪一样都是从郑家跟来的、伺候在郑夫人身边的老人,但郑夫人却独独信任朱媪,她反倒落了末流。
——徐媪也历经当年郑夫人和陆临月生母宋姬的斗法,心知肚明主母对这个庶女不可能有什么深情厚谊在,眼下说不准多盼望着快将陆临月嫁出去,省得在眼前待着,碍眼不说,还动了胎气。
徐媪一发话,满屋子的仆妇奴婢对视一眼,都依次安静地离场,只有林媪试图再劝一句,却被陆临月甩开了手。
“我难道还能对五娘子做什么?”张说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他轻浮好色不假,在平南侯府中随便动手动脚,那估计再出去他就是断手断脚了。
他话音刚落,陆临月霍然转过头来看他,神色漠然,只有一双眼睛像淬冰利刃。他这才发现,陆临月过分苍白的脸颊上带着异常的红,简直像是一种溺水之人耗尽胸膛里最后一口气前,望着眼前浮木的神态。
……他娘的,他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么?
在漫长的相对无言里,陆临月开口,对他说:“我知道你看上的不是我,你想不想得到陆灵霏?”
张说笑了,问她,“陆五娘子,我张说脑袋上是不是刻了一个大大的‘蠢’字?”
陆临月却依旧维持着冷淡面色,纤长眼睫垂覆在弯弯杏眼——张说突然发现,她有着一双和陆灵霏很相似的眼睛,可惜眼神却十分不像。
“反正只要世子什么都不做,我父亲也不能拿你做什么,一可解除了你我婚约——二来,请你看出好戏岂不美哉”
张说将信将疑,看着她,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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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灵霏被带着,穿过回廊,踏入了陆临月的院子。这还是两家议婚以来,她第一次踏入陆临月的院子。
郑夫人有孕以来,陆灵霏多数时候在母亲身旁守候,闲暇时间就整理典籍,偶尔入宫陪伴陆太后,陆明衍时常打趣她活得像个清心寡欲的女冠子。
其实姊妹之间无非相处起来是那几种结局,她向来不喜欢惹是生非,陆临月自元日被平南侯一通斥责后,这几个月又难得消停,两人便相安无事了几个月。
陆临月突然邀她一同制诗,她惊诧得快起一身鸡皮疙瘩,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姐姐到底想做什么。
陆灵霏在堂屋在站定,没有进去。院子里过分冷清,冷清到有些异常,只有远处两三个打扫的下仆,手里的扫帚藤条漫不经心地拂过地面。
她转过头,问阿杏:“五姐姐呢?”
阿杏猛地抬起头,支吾一阵,竹枝眼尖,看到她因为过度紧张而攥得发白的手指骨节,不由上前护住陆灵霏,喝道:“六娘子问话,你抖什么?!”
屋子里陡然一声更高的断喝:“在我的院子里,也轮到六妹妹的奴婢发话当事了吗?!”
陆灵霏示意她噤声,伸手推开了门。触目所及,陆临月和张说安然端坐在案几后,她迟疑了一下,迈步走了进去。竹枝仿佛生怕陆临月对她不利,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陆临月抬眉,向竹枝发难:“未经我的允许,你一个奴婢怎敢进我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