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我不想的!”
三更,漆黑夜里,随着郑夫人在帐中的一声惊呼,梅兰榭的灯火又亮了起来。朱媪上前,拿温热的帕子给郑夫人擦了擦脸,坐到榻旁,轻声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郑夫人还没出月子,她中年有孕,本就胎像不稳,全靠太医保胎。前次护国寺之事她就动了胎气见了红,这次陆临月重提当年旧事,她在惊怒之下又是早产,一条性命险些栽在上头。
此刻郑夫人头上系着一方汗巾,歪倒在软枕上,发白嘴唇翕动,朱媪把耳朵凑到她唇边,才听清她说的是:“把三郎抱过来让我瞧一瞧…”
朱媪看着她青白的面色,有些犯难:“夫人还是多歇一会儿吧…小公子喝了奶也睡下了。”
郑夫人却突然挣扎着从床榻上坐起身,一把抓紧朱媪的手,神色狰狞将朱媪也吓了一跳,“把我的佑儿还我!”
朱媪一愣,连忙道:“好好好,夫人先躺下,奴婢这就去唤乳母起身将小公子抱来。”
贵人家的公子女郎本就不止一个乳母,乳母们照看着尊贵的乳儿也是打足了十二分精神,不敢真的睡着。听到主母传召,不过须臾就将尚在襁褓中的小婴儿抱来了主母的屋子。
郑夫人支起身子就要去抱婴儿,朱媪眼尖,连忙提醒:“夫人,您的鞋袜…月子里可不能着凉了。”
郑夫人却恍若未闻,光着脚踩在地上,一把夺过儿子,紧紧地搂在怀中,两滴眼泪随着落在婴儿光洁稚嫩的面庞上,“我的儿……”
怀中婴儿被母亲的动作惊扰,从黑甜梦乡里醒来,啼哭不已。
朱媪叹了一声,让乳母和闻声进来点灯的婢女都退了下去。屋子里只剩下她和披头散发的郑夫人,还有怀中一个不解事的小婴儿。
“佑儿,阿娘的佑儿。”郑夫人贴着儿子的面庞,喃喃道,“阿娘一定会让你得到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那些挡了你路的人,阿娘一定全部都替你除掉。”
屋子里静悄悄的,月光顺着窗棂爬进来,照在郑夫人泪痕未干的面庞上,有些触目惊心。朱媪心中哀恸,跪倒在她腿边,“夫人,算奴婢求您了,不要再冒险了,眼下二公子受侯爷和杨相看重,您若动手,又如何能够万全呢?”
郑夫人没说话,朱媪不由脸色惨败,继续道:“桩桩件件,叠加起来,太夫人和侯爷如何能够再…”
郑夫人打断她,“不,这次不一样。这是天意,是上天给了我一个儿子,不让侯府绝嗣。是上天给了我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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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夫人自上个冬天以来,身体渐渐地便一日不如一日,平南侯几次延请太医到府上,私底下太医只说,到底人老了,也只能小心调养着。
郑夫人的身孕倒是让她很是精神了一阵。不论她和郑夫人的婆媳情分到底如何,对郑夫人这个出身望族,却家族败落的儿媳心里又有什么想法,时下世人重嫡庶之分,嫡子比什么都要重要。
这些年来,她在府里对郑夫人的举动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能不说是看在陆明衍这个出众的嫡孙的面子上。
这一日早上,陆灵霏侍疾在她左右,太夫人难得精神见好,和前来的平南侯说起话。
“母亲今日觉得如何?”平南侯亲自舀了一小碗燕窝粥,奉到母亲跟前。
太夫人尝了一口,笑着摇头:“有灵霏留在我身边嘘寒问暖,我便是有什么也都好了。”陆灵霏跪坐在她旁边,闻言轻轻地抓紧了祖母的手。太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话锋一转,对平南侯道:“你打算将临月关到什么时候?”
平南侯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因为担忧太夫人的身体,他一直命人死死地拦住消息,不让太夫人知道这件事,却没想到太夫人主持中馈几十年,即使是在病中依旧消息灵通。
平南侯不由淌着汗跪下,“还请母亲保重身体,千万不要为这样的不孝女动气。”
太夫人当然没有生气,她心平气和的,只是问他,“你打算怎么做?”
平南侯一咬牙,“明日我便去和杨相说这件事,我家的女儿,岂能让杨岐平白欺负了。”
“你错了!”太夫人猛然打断他,“这般临月的目的便达成了。先提宋姬的旧事,引得你愧疚,你一心软,成了她和杨岐,那二郎和阿宁又要怎么办?换亲这样的丑事,岂是我家能为的?”
平南侯跪在地上,闭着眼:“可临月毕竟也是我的女儿。”
“你想好了?”太夫人问他。
平南侯抬着脖子,“……儿再想想。”
……
平南侯走后,陆灵霏安静地跪坐在一旁,不发一言。
太夫人将她唤过去,伸手抚上她的发顶,问她:“你又怎么想呢?”
陆灵霏垂下头,隔了一阵,才看向太夫人,声音很轻,让人疑心下一秒就要随着丹鹤香鼎袅袅升起的烟雾飘去,“……五姐姐说的是真的吗?”
太夫人笑了,问她:“你觉得呢?”
陆灵霏沉默了,别过头:“当然是假的,五姐姐想必是被刁奴诓骗了。”
太夫人道:“真真假假不重要,反正说出来的故事便只能有一个版本。”
又问她,“不去提他们的事了,我听说上元是齐王送你和二郎回府的?”
陆灵霏点头。
太夫人看着女孩半掩在晨曦里的光洁面庞,纤长羽睫垂下,留下一片浓密的影。她问陆灵霏,“你觉得,嫁给齐王,随他去封地好不好?”
陆灵霏惊讶地抬起头,太夫人却摸着她的头发继续道:“人之将死,心里不知为何突然就看淡了名利。从前我和你母亲总是想着云游道人的批语,如今想来,你的几个姐姐已然有了显赫权势。齐王虽然生母地位卑贱,自己也性格温和,无心权力,无缘大位,但陛下垂爱,总是能有一处富庶的封地。自此远离长安,安心过日子,也未必不好。”
陆灵霏惊讶过后,不由鼻酸。
只是比起齐王,她心中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为最后的问题,寻求一个最后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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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元殿中,万寿长公主敛裾跪坐,不知为何,上手的天子一直捂着鼻子,说话的声音也不大顺畅。
万寿长公主皱眉,“陛下这是害了风寒?”
“风,风寒?”外头艳阳高照,宫人的软红轻纱露出胸襟前一大片雪白,天子下意识摇了摇头。
万寿长公主有些不耐烦:“那是中暑?”
天子放下一直捂着脸的手,长叹一声:“杨卿,出来吧。”
看到杨清从屏风后走出来,万寿长公主反应过来,抬手就将手边的酒盏砸过去。杨清躲了一下,“阿媛,你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