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精神不济,正在午后小憩,陆灵霏不想惊动她,对着守在院前的小厮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带着竹枝,径直走了进去。
郑夫人跟在她身后,也想跟进去,几个小厮不敢忘记太夫人的吩咐,眼疾手快地将她拦了下来,郑夫人脸色变了变,厉声道:“你们怎么敢?!”
陆灵霏听见身后的声响,回过头,对郑夫人轻声道:“若是祖母醒了,恐怕连在院门口见上一面都不成了,母亲自己选吧。”
郑夫人脸上一白,像是不敢相信自己一向最听话懂事的女儿竟然会对自己说出这种话。
朱媪站在郑夫人身旁,闻言,抬头看了一眼陆灵霏平静的面色,心下叹了一声,扯了扯郑夫人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夫人…莫要让六娘子为难了…”
郑夫人一动不动地盯着陆灵霏逐渐远去的身影,纤细的,像一株含苞待放的芙蓉。莫名的,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一些什么事情,但下一秒她的整个心房又一次被她年幼的儿子占据,再分不出一丁点角落给旁的人。
……
陆灵霏绕过回廊,走到了太夫人居室旁的一间暖阁,郑夫人东窗事发后,太夫人就将才刚刚满月的陆三郎抱到了这里,日常由几个乳母和十几个奴婢照顾。
她脚步很轻,怕孩子正在酣睡而被自己的动作惊扰。然而当她趋近屋前,看到的却是几个乳母坐在廊下晒太阳躲懒。陆灵霏不由有些生气,不悦地朝她们发问:“你们都躲出来了,三郎谁来照看?”
几个乳母见是陆灵霏来了,面上都有些讪讪的,红着脸给自己找借口:“小公子睡着了,奴婢们怕自己大手大脚,造出了什么声响,惊扰到小公子。”
陆灵霏笑了一下,脸上神色仍是淡淡的,不大看得出喜怒,但说出口却不客气:“这便是你们将一个才三四个月的婴儿独自留在屋中的缘由?”
不等几个乳母再度辩解,陆灵霏就对身边的一个婢女道:“回头告诉祖母,这几个乳娘不必再用了。”
她在大多数时候都是非常好说话的,对于他人无心犯下的错误往往一笑而过,但她生平最厌恶的不过是做错了事,还百般为自己的行径抵赖的人。
陆灵霏没有再去管那几个乳娘的连连告罪,趋步踏上青石台阶,竹枝在她身边,见陆灵霏怀中还抱着一只猫儿,行动略为不便,于是上前替她轻轻推开了两扇紧闭的屋门。
屋子里笼罩着一股子淡淡的银炭烧过之后残留着的香甜而又温暖的气息。
今年的冬月,冷得要比寻常晚上一些,但这个孩子出生便是早产,身体要较别的婴孩虚弱上一些,因而这间暖阁也早早地烧上了炭。
陆灵霏皱眉,看了一眼窗边的那具小小床榻,快步走到窗边,单手将密闭的窗门稍稍的打开了一条缝隙。
“这些乳母到底是怎么照看孩子的?!”她心下气恼,“炭气这么重,也不知道稍稍打开窗门……”
竹枝在她身侧,闻言笑了笑:“乳母也是怕小公子着了凉,她们会被太夫人责骂吧。”
陆灵霏不语,太夫人如今年迈,虽然将孩子抱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却并没有多少精力来照顾这个孩子,乳母无人督促,对这个孩子也就多有敷衍。
她伸手,微微掀起罩在婴孩身上的锦被,乳母们给孩子盖的锦被太厚,婴儿的脸都被热红了。兴许是她的怀抱松了些,怀中的猫儿“喵呜——”一声,也醒了过来,在她怀中伸了个懒腰,一跃,跳到了床榻上。
陆灵霏被它吓了一跳,也意识到自己无意间将猫带进暖阁是个错误的举动,当下向那只猫儿招手,要去捉它的后颈皮,猫却无知无觉,像是贪恋床榻香暖,将大半个身子探到了锦被中。
陆灵霏唯恐婴儿啼哭起来,惊动太夫人,不能善了,正要弯腰去捉猫,却终于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趋近,去看婴儿过分红润的脸庞,这样大的阵仗,他却毫无反应,仿佛永陷黑甜乡中。
陆灵霏顾不得心中的惊惧疑虑,抱起孩子,大步走到屋前,高声道:“来人啊,把府医叫过来!要快!”
……
“小公子只是炭气瘀滞,所幸女郎发觉及时,老朽开上几贴药,令乳娘喝下再行哺乳便可。往后也当注意,屋中若烧炭时,万不可将门窗紧闭。”
府医说完这通话便匆匆告退前去开药了,堂屋中,太夫人满脸倦色靠在榻上,郑夫人抱着怀中的儿子,泪流不止,陆灵霏立在一旁,无精打采地看着案几上地白玉瓶里插着的一枝青翠的玉兰花。
半晌,太夫人道:“来人,将那几个乳娘,一个不差的打死了!”
陆灵霏一惊,回过头,劝太夫人:“乳母并不全是我家的奴婢,也有良家子,轻易不能打死。”
她话还没说完,郑夫人就冲她吼道:“你还有没有良心,这可是你亲生的弟弟,那几个贱人差点就将你弟弟害死了,你还为她们求情?!”
太夫人听了郑夫人的话,笑了笑:“若不是她,三郎早就死了,你如今却来怪她?”
郑夫人却发了狠,一把蹿上前,对着太夫人不假辞色:“是!我不该怪灵霏!我该来问问母亲,何以给我儿身边安排了这样的豺狼虎豹?!”
太夫人笑了:“郑娘,你疯魔了么?我缘何将三郎带走,你自己心中没有成数么?”
郑夫人的脸色白了几分,却听太夫人继续道:“乳母犯错,不过是一时不慎,还谈不上是豺狼虎豹,可他的母亲——就未必了。”
郑夫人猛地睁大了眼睛,止住了哭声,讷讷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太夫人见机,向左右仆妇递了个眼色,仆妇上前,将孩子从郑夫人怀中夺走。
郑夫人回过神来,要去抢夺,几个仆妇死死地拉住了她。
陆灵霏别过了头,只觉得一颗心都被架在火上蒸烤。眼泪也无声地流了下来。
荒唐而又压抑,每一分每一秒都让她迫切地想要逃离。
郑夫人眼见儿子在眼皮底下被人抱走,只觉得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同心堂中顿时乱成了一锅热粥,朱媪手忙脚乱地去搀扶郑夫人。几个仆妇在旁边楞楞的,不知所措。
太夫人脸上的倦色更重了。
半晌,她才再度睁开眼睛,苍老干燥的手心在案上敲了敲:“把夫人带回她自己的屋子里去吧,今天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
“那几个乳娘,”她顿了顿,“一律杖打三十下,死活就看她们自己的了,也算是给三郎积攒些福气。”
“还有,”她抬头去看陆灵霏,“往后你若是有空,便多来照看照看你弟弟吧。祖母老了,精力不济。你母亲我是信不过了,但你却是一个难得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