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杜皇后并没有如陆灵霏以为的那样将她留下来,女眷们分食完腊八粥,甚至还没能来得及交口称赞一番皇后的恩德,杜皇后身边的女官就匆匆迈入大殿,附在杜皇后耳边说了句什么。
杜皇后原本还算温和的面色在一瞬间晴转暴雨,跪坐在下头靠近的几个贵妇看到杜皇后的面色,不由都噤了声,转过脸去看杜皇后,一时间有些唯唯诺诺。尤其是代国公夫人,她尤未忘记自己的女儿为求消除和东宫的婚事,做出的傻事,此刻眼见杜皇后眉头紧锁,面上仿佛笼罩了一层坚硬的寒冰,一颗心就提了起来。
但她素来深谙自己的这个小姑子的脾性,也不敢问杜皇后发生了什么,就只能忐忑不安地僵在案几后,仿佛一只被拔了毛的鹌鹑。
杜皇后全然无心理会座中众人的猜想,此时此刻,她只觉得气血上涌,恨不得提上一把刀。她提着凤尾裙摆,匆匆从八仙案后起身,几步下了陛阶,从丽正殿的后门绕了出去,许夫人和那个女官在后头赶上她。
场上诸人都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
陆灵霏生在平南侯府,因着太夫人的缘故,自幼出入宫禁,对杜皇后这位并不算那么友善的女主人也算多有了解,知道她向来喜怒不行与色,更不用说有这样慌张的时候。
说不疑惑,那都是假的。但长在勋贵之家,也许她唯一学会的东西就是,用沉默掩饰好奇,用沉默遮盖困惑。只要保持沉默和温驯的笑,像一枝开在秋日的芙蓉或者一樽立在冬日的泥塑,那就什么问题都不会有。
杨宁和小谢氏也在席上,看见她,杨宁破天荒地没有翻白眼,还试图起身朝她这头走过来,被小谢氏死死拉住,低头呵斥一句:“这里是宫中,岂能容你随意走动?”
小谢氏整个人裹在一件深蓝的大氅中,面容看上去较之前消瘦了不少,想来这几个月应当过的不是那么的好。
其实她有那么一点同情小谢氏。
杨清不会考虑小谢氏的感受,一如从前也不曾考虑过万寿长公主的想法。
而小谢氏对杨清的作为,毫无办法。
男人的幸运在于,他们有战场,有朝堂,即使高堂俱在,不能完全自由,也起码有一半的人生在自己的手中。女人呢?出生是某个人的女儿,长成成为某个人的妻子,死后即使能在史册上留下个姓氏,也大抵因为她是某个人的母亲。
一生的好坏,都在别人的手上。怎么不可悲?
在她沉思的刹那,兴庆宫中突然来了人,陆太后听说她进了宫,想要见一见她。
陆灵霏有些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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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娘还是像从前那样标志,叫人见了,就挪不开眼睛。”
兴庆宫离丽正殿并不算近,陆灵霏坐在步辇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月亮躲进云层里又露出来,她数着天边的星星,一阵困意上涌,步辇停了下来,小黄门的声音响起,她才意识到兴庆宫到了。
内室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人到了年纪,就难免要遭着这样那样的病征。陆太后从床榻上支起身来看她,陆灵霏惊诧,连忙坐到床边,扶住陆太后,轻轻地抚着陆太后的脊背,给陆太后顺着气。
陆太后反握著她的手,陆灵霏动作一缓,就听陆太后道:“让孤来仔细地再瞧瞧你。”
她不明所以,只能任凭陆太后苍老干瘦的手背贴近她的面庞。
“长得这样美,像朵芙蓉花似的,谁能不喜欢呢?”陆太后轻轻地笑了。
陆灵霏心中不安,红着脸谦逊道:“太后夸得臣女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陆太后收回手,抬起头,朝外头问道:“阿媛到了么?”
甫一听见万寿长公主的闺名,陆灵霏不由地微微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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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陆寄英的女儿?”
万寿长公主踏进内室,先脱下了身上披着的火红狐裘,一双素手露出来,纤细洁白,让人一时间都忘了这是一个已经年逾四十岁的女人。
岁月并非待所有的人都是公平的。
陆灵霏立在一侧,温驯地向她行礼,长公主却看着她,迟迟不发话。直到陆太后坐在床榻上,唤她:“阿媛。”
声音很轻,却含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味道在里头。
万寿长公主笑起来,不去看母亲:“是个齐整的好孩子,回头该看着陆寄英,让他找个好人家。”
陆灵霏心中“咯噔”了一下,勉强维持着面上的笑容:“多谢殿下挂怀……”
万寿长公主笑了,不置可否,转身对内殿里候着的小黄门道:“天色这么晚了,该送陆娘子回去了。”
小黄门齐声应下。
……
“你这又是做什么。”
万寿长公主坐在陆太后的床榻旁,足足有一刻钟没有说话。眼见女儿如此作态,陆太后终于忍不住出声,不悦地道。
“我在想,”万寿长公主笑了笑,“他果然是杨清的儿子。”
陆太后面上的笑容隐没了,面色也变得沉重:“他也是你的儿子!”
“我的儿子?”万寿长公主的笑容有些淡,“阿娘,您怎么能答应他,答应他这样的事……”
万寿长公主从床榻旁起身,走远几步,转过身去看母亲因着病而消瘦不堪的面庞:“这是要叫天下人耻笑的啊!从来,从来没有听说过兄长娶妹妹这样的事。”
陆太后猛地一拍床榻:“你和杨清什么时候又有了一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