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媪沉默着将匣子展开,里头是一套精致无比的凤冠霞披,莹白的南海珍珠和大红的玛瑙玉髓在月光浸润里交织出了一种惊人的美。陈旧,却华贵。陆灵霏抬头去看朱媪,朱媪的眼睛却一直盯着匣中的凤冠。
许久,她才道:“这是夫人当年的陪嫁,眼下夫人病了,不能为娘子操持婚事,但从前夫人就想将这个留给娘子。而今,奴婢也算是依令行事。”
陆灵霏笑了笑,没有接,沉默半晌,最终还是道:“不必了,祖母已经为我备下了。”
说完转身就要走,朱媪从后面赶上她,声音不免有些急促:“六娘子——夫人如今已经病成了这样,您难道还不肯原谅她么?”
说着话中隐隐地就掺了嗔怪:“六娘子也是读书的人,怎么会不懂得‘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样的道理?”
陆灵霏的脚步一滞,转过身去看她。
朱媪自知失言,也不由放缓了语气,“您就当全了夫人的心愿吧。”
陆灵霏仍然没有去接那只匣子,“如若母亲现在清醒着,想来不会乐于见到我的这桩婚事。”
朱媪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了。
……
小僮在前头为她们打着灯笼,她和竹枝并排朝着自个的院子走去。
走到半道,竹枝却发觉陆灵霏不知怎的落在了后头,慌忙倒退几步,发觉女孩沉默地靠在一旁的石柱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竹枝心下有些怜悯,谁遇着郑夫人这样的母亲想来都不会太过好受。她从小僮的手中提过灯,趋近陆灵霏,轻柔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人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可依奴婢之见,大不是的父母海了去了。”
陆灵霏抬眼看她,微笑了一下,“你长在侯府中,能见到什么不是的父母?”
竹枝也笑,“眼见虽少,道听途说却多呀。”
不等陆灵霏开口,她又继续道:“奴婢幼时,住在舅家,邻居家的男人是个十恶不赦的赌徒,输光了家产,连老婆女儿都一同卖了。”
陆灵霏微微一愣,张了张嘴,却没打断她,然后就听竹枝继续道:“那男人的儿子,眼见父亲典妻卖子,心中自然记恨父亲。后来年长娶妻生子,再不肯同父亲往来,任那男人孤独终老。”
陆灵霏笑了笑,“不对,那男儿既然将家中钱财输得精光,到了典卖妻儿的地步,又哪里有财力养大儿子,还为他娶妻?”
竹枝笑了,“儿子嘛,总是男丁,自然有族人替他养着,女儿不过是泼出去的水,妻子又是外姓,那就未必了。”
陆灵霏听着她的话,沉默了半晌,才转过头道:“真是举世之大,无奇不有。人的肮脏卑鄙,倒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怖。”
竹枝又问她:“您觉得,那个儿子该宽宥他的父亲么?”她说着拉长声音,“到底——卖的也不是他呀。”
陆灵霏看着她的促狭神情,仿佛能想象中族人围着那个无赖的儿子殷殷劝说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
许久才正色道:“可真是因为,被典卖的不是他,是他的姊妹,是他的母亲,因而他更加的没有权利去原谅,不是么?”
可有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夜半三更,不知后院谁偷养的共计,突然的,高声嘶鸣起来,声音锐利,几乎划破天际。
***
二月二这一日,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日子,长安城中飘了半个月的细雨,终于在这一日歇住了势头,天色放晴之后,终于有了些初春欣欣向荣的暖意。
天子派遣宫使随陆明衍到平南侯府亲迎——李绍隐忍潜伏多年,一朝得势,自然要给自己的肱骨之臣一些体面,当然也更为了能讨好杨清和平南侯府。这桩婚事在李绍看来,实在对他、对陆明衍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尽管私底下,他对陆明衍竟然喜欢上自己的“妹妹”这件事免不了啧啧称奇——但仔细想想又实在是很正常,毕竟谁不喜欢美人呢?就连李绍自己,至今对杜碧心还是颇为念念不忘。
不由的,李绍想到了田弘远的女儿。他从前在长安也曾远远地见过那么一次,看着倒是温婉可亲,可要比杜碧心这样的绝色美人又差太多了。
陆灵霏无从得知这位年轻天子心中所想,更不会知道在不久之后在李绍身上还会发生更令她瞠目结舌的事。眼下她待在车舆中,听着宫使在前头开道还有道路两头围观的百姓喋喋不休的说话声,浑身上下唯一的感觉就是——饿。从三更起床收拾妆容,到晨光初里亮辞别父母和太夫人,她几乎可以算是滴水未进。
苑氏倒是细心地给她备了一些她平日里最爱吃的金乳酥,拢在帕子里。但她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放弃了在一阵又一阵的颠簸中吃些东西的打算。
她闭上眼,试图让黑暗驱散自己周身的疲倦感。但一闭上眼,不知怎的,太夫人躺在美人榻上,无力地对她嘱咐的那番话就浮上了心头。
太夫人说,“六娘,你要做个‘之子于归,宜室宜家’的佳妇,要和夫婿相处融洽,生儿育女,主持中馈,兴旺门楣,如此才能不负陆家的家声。”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想起,原来解法为夫妻,并不仅仅是两个不相干的男女,永远地在一起。婚姻是两性之好,而缔结了婚姻的两个人,还会做很多很多只有夫妻之间能做的事。
她想到这里,不由脸上一红,她和陆明衍也要像别的夫妻那样生儿育女吗?
还有一些别的……隔着薄如蝉翼的月光纱,她隐隐地看见外面骑在高大骏马上年轻俊朗的新郎官,无数闺中女郎一路朝他身上扔了不知多少瓜果。
她的脸烧得厉害,从前只在话本中看到的字句不知怎的突然在她眼前放大了,直至顷刻间一个剧烈的颠簸,她晃过神来,小僮在马车外甜腻的声音响起:“新娘子该下轿啦。”
小僮的声音落下,院中宾客的笑声便闹了起来,一个接一个地道:“新妇何在?”
年轻的新郎伸手,牵住她,将她扶下了彩车,在赞仪一句又一句的赞诗中,双双并排走向喜堂。
她举着团扇,周遭的一切其实都看的不大清楚,视线所及,能触到的,不过是晨光里,身旁的男子宛若刀刻一般深邃的面容,挺拔鼻梁下,微抿薄唇边,笑意经久不散。
作者有话要说:查了半天婚礼的资料,说法都不一样……把我自己看晕了,只好全凭想象。以后开文一定做足功课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