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对这个初生的新生儿的热情,一直延续到了小皇子的满月宴。
如果说一开始陆临月入宫还算遮遮掩掩,等到皇长子出世之后,李绍和陆临月就俨然是一副将这段感情的不光彩之处彻底忘得一干二净的模样了。长安为了庆贺天子喜得麟儿,一连半个月解了宵禁,夜间灯火如昼,游人若织。非但如此,在陆临月的儿子满月的这一天,天子更是设宴广邀百官命妇,大肆庆祝。
天子的口谕下达到襄阳侯府中的时候,柳玢娘正好在府上陪陆灵霏看着花样。内侍当着两人的面,好生一番谄媚相贺。陆灵霏犹自含蓄微笑,不发一言,柳玢娘却以扇掩面,轻声笑起来:“五妹妹果然是个有后福的。”
这样的话,若是陆灵霏从前听到了,难免会感到不可置信,但这一两年间,在她身上已然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她也渐渐学会了对这世间的龃龉多一些宽容。
她轻轻地摇着手里的消金骨川扇,许久才道:“是呀。”
柳玢娘又笑起来。
陆灵霏转过头去看她,试图从她的笑容里读懂多一些什么东西。
一分欣慰,三分不屑,还有六分的冷嘲。
只是她不太能想得明白,这冷嘲究竟是针对陆临月还是针对另一个女人。
直到茶盏中的半盅残茶冷透,她才听到柳玢娘在她耳边很轻很轻地问:“那个人,是皇后,对么?”
陆灵霏抬眼去看她,柳玢娘却别过脸,又笑了起来。
她心中不由地生出了一丝怜悯。
即使破镜重圆,曾经碎过的痕迹难道能就此消弭?
选择原谅对方,选择将就维持,却大多最后都难以说服自己。
她伸手拉住柳玢娘,想开口说些什么,柳玢娘却先行回握住她的手,温热掌心贴着她的手背,自嘲道:“妹妹不用宽慰我,今日种种都是我自己选的。”
陆灵霏更觉难过。
柳玢娘看着她的模样,却轻叹一声:“真是个傻姑娘。”
“不过好在,傻人有傻福。”柳玢娘说,“妹妹今日听我一句劝,世间男儿薄幸,能遇着个一心一意待你好的,便不论如何都要珍惜着。”
又是一年暮春,春风过处,梨花开尽。
陆灵霏听到她的这句话,不知怎的笑了起来。
“他待我很好,但我喜欢他,并不只是为了他待我好。”过了许久,她看着窗外飘落的梨花,轻轻地说道。
竹枝陪着她一道将柳玢娘送到了马车上,车夫驱动马儿的前一刻,一直微笑着站在侯府门口的陆灵霏突然几步上前,停在马车旁,柳玢娘探起车帘,问她怎么了。陆灵霏盯着她,半晌,忽然道:“玢娘姐姐,人活一世,不是让自己不自在的。‘委曲求全’到底全不全实在难说,委屈却是真的委屈了。”
柳玢娘默然,张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下一刻,车夫呼了一声,前头的两匹马儿齐头并进,疾驰而去,柳玢娘放下车帘,渐渐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陆灵霏立在原地望着逐渐远去的车马,不发一言。
直至竹枝在她身后出声提醒:“夫人,进去吧,外头风大,若是着凉了,大人可该找奴婢算账了。”
陆灵霏回过头看她一眼,竹枝以为她要回去了,于是上前想扶着她,却不料陆灵霏道:“备车,我去一趟西苑。”
竹枝愣了一下,还没得及说话,阶上立着的两三个婢女就争先恐后地去后院交代差事了。
竹枝反应过来,“您是放心不下小娘子?这又何必,您派了那么多人手在西苑看着呢。”
她说的是陆临月的女儿。
陆灵霏摇摇头,“不是放心不下,只是突然想到,……她母亲生她的时候和生她弟弟的时候,想来心境应当很是不同吧。我也不知最近是怎么了,总觉得自己很是容易疲倦,还爱胡思乱想。”
竹枝原本觉得她的话有那么几分天真可爱,不由地笑了起来,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不知怎的,心下一动。
……
陆灵霏没有说假话,原本她确实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她心地善良,为人柔软,对陆临月的女儿要说有多少情分,实则也说不上,更多的还是对这女孩摊上这样一对不靠谱的父母的些微怜悯。
但她没想到,刚穿过廊下,来到小女孩住着的屋子外,入耳的却先是杨太夫人尖利的骂声:“贱|人的女儿也是贱|人,我还说不得骂不得了?!”
陆灵霏猛地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杨太夫人看见陆灵霏来了,先是吓了一跳,回忆起前次恩怨,一张脸猛地涨得紫红,想要冲着她大声辱骂回去,又忌惮着陆明衍,就只能硬生生地憋出一句:“哟,安儿媳妇,你不在自己的襄阳侯府里好生待着,来我府上做什么?”
陆灵霏笑了一下,没有回她,而是随手指向她身边站着的一个仆妇,轻声道:“你给我复述一遍,老夫人方才都讲了些什么?”
那仆妇本就是陆灵霏派人照看着小女孩的。杨太夫人不忿陆临月,却整日将气撒到这个刚满周岁的小姑娘身上,仆妇本就对杨太夫人这般欺软怕硬的行为大感光火,立刻像倒豆子一般,一股脑将杨太夫人方才在这屋子里的秽言秽语倒得一干二净:
“太夫人先是在小娘子面前大肆诋毁五娘子,又逼着小娘子一同说她母亲的不是。可怜我们小娘子还不满两岁呢,又能知道些什么?小娘子不肯依着太夫人的心意,太夫人便干脆连同小娘子一同谩骂了起来……”
随着仆妇一句接着一句的数落,杨太夫人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半晌,她盯着坐在堂中玩着七巧板的女童,恨声道:“难道我说错了么?!她的母亲难道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的贱|人么?!”
陆灵霏走到女童身旁,蹲下身去看她。小姑娘也看向她,长长的睫毛闪动,神情乖巧得让人心疼。三郎在她这样的年纪,浑似一个混世魔王,满屋子打滚,她却已经学会了一言不发地面对祖母对母亲的辱骂斥责。
她伸手,摸了摸女童头上的小啾啾,指了指她手中的七巧板,柔声道:“这个好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