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
寒来暑往,庭前芙蕖开开谢谢,又是一年春。
天子尚在襁褓即登尊位,说是由重臣、宗室和重臣一同辅弼,但朝中众人这些年来眼观鼻,鼻观心,多知道朝堂之事皆出杨清父子之手。
近二年来,杨清身体每况愈下,从去年秋天开始,已然渐渐不能行走,自此,靖国公杨安俨然一副大权在握的架势。
草长莺飞,又是一年二月天。
宫人带来太后的口谕并一盒青团的时候,陆灵霏正在为陆明衍整理装束。最近一段时间,突厥人又频频叩关,他为了处理堆积如山的军务,已然忙得几日没睡好一个囫囵觉。
陆灵霏看着他脸上新冒出来的胡茬,心疼的不知怎么办才好。她一手按着他的额角,一手拆下他头上的发冠,低声道:“先睡一觉吧。”
陆明衍捉住她的手,在她手背落下一个吻。
她盯着他深邃的面容,七八年辰光转瞬即逝,但她却总觉得很多事情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一般。
听说宫使来了,陆灵霏起先愣了愣,而后才想起来,“明日是陛下的寿辰了。”
陆明衍当着下人的面,仍然旁若无人地捉着这她的手,“我知道。”
他会记得天子的生辰,倒是一个稀奇事。
但陆明衍接着道:“户部为了这事,不知已经打了几次官司。”
陆灵霏笑了一声,陆临月那个人呀。
小天子虽说大权旁落,还是一个只知玩乐的孩童,但他的生辰,却仍旧是长安城中一等一的要事。为此,陆临月自刚过年节那会儿开始,就吩咐下去,要尚宫局大肆操办。
——陆临月前后跟过两个男人,一个比一个差劲,幸而最终还是生下了一个做天子的好儿子。
这些年间,她也在宫中养过几个男宠,但大概都觉得不得劲,没多久时间就都遣走了。有些时候,陆灵霏甚至疑心陆临月会不会回想起她的第一任丈夫。
杨歧纵然有千般万般的缺点,确实有一副叫人百看不厌的皮囊。
不过也只是想一想罢了,杨歧早在五年前就另娶,陆灵霏见过他的新妇,待人很是温和厚道,待舜华也好。
陆临月成为太后之后,似乎终于想起了自己还有一个丢在了杨家的女儿。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补偿这个女儿,甚至曾经提议将这女孩接入宫中,封她做县主,将她当作公主一般养。
但舜华跟着陆灵霏进过一两次宫,小小的孩子,看她的眼神分明就是一个陌生人,落在绿陆临月眼中,就觉得杨歧没少在孩子面前说她的坏话。
日久天长的,陆临月觉得没什么意思,也就不再提起了。
而今,她的这个姐姐满心满眼就只有阿忱。
在她心中,只有这个孩子还是她后半生的全部指望。
在陆临月看来,这个天下终究是姓李的。等到她的阿忱长成的那一日,陆明衍也老了,那时的天下还是她的阿忱的。
但兴许是李绍的死给陆临月带来了不小的冲击,令她待这个孩子格外小心翼翼。
在她心中,这个孩子俨然是她的全部,轻易不能有任何闪失。
她也确实做到了。这几年来,她几乎将儿子完全地护在了自己的羽翼下,轻易不让儿子离开自己的跟前,事必躬亲地照看着这个孩子。
只是想起阿忱这个孩子日常的举动,陆灵霏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
仿佛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陆明衍忽然笑起来:“庄儿这孩子去哪了?”
他们竭尽所能,翻遍典籍,最后却给他们的儿子起名为“庄”。
庄,草盛貌①
他们对这个孩子最大的期盼,莫过于他能茁壮生长。
听到陆明衍提起儿子,陆灵霏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跟着师父在后头跑马呢。”
她略带抱怨地嗔道:“小小年纪,却格外爱舞刀弄枪,一点都不像你。”
他听着她的声音,只觉得心里很痒,不由一路偏移,从她的纤细手腕一直亲到了洁白的脖颈。最后,他埋在她颈间:“如何不像,小时候你的马术还是我教的。你那时娇气得很,也不会御马,我为着教你,不慎从马上跌下来,足足在床上躺了两个月。”
往事被提及,她有羞又恼,伸手去挠他的腰窝,白皙面庞也染上了几率霞色。
闹了一阵,她停下来,问他:“明日要不要带舜华入宫?”
陆明衍问她:“你是怎样想的呢?”
陆灵霏叹了口气,“舜华是个懂事的孩子,虽从不在我面前提起,但我知道,她还是想要见一见母亲和弟弟的。可——”
每每看到母亲对同母异父的阿弟百般娇宠,对自己却避之不及,一个还不到九岁的小姑娘,心里又怎么能好受?
陆灵霏不由道:“若舜华是我的女儿就好了。”
陆明衍却不知想起了什么,竟然笑了起来,片刻后才贴在她耳边:“那我们现在来生一个。”
……
最终,舜华还是没有陪着陆灵霏进宫。
陆灵霏将她叫到跟前,她想了一阵,取出一只匣子给陆灵霏,对她说:“母亲每每见了我,并不觉得开怀,我同母亲相见,也时常觉得惶惑。匣中是我为阿弟备下的礼物,烦请姨母转交了。”
陆灵霏叹了一口气,摸着她的头发,没有说话。
因为天子还年幼,因而所设的只是一场家宴,邀请的都是往日时常入宫的一群命妇女郎,陆明衍忙于政事,将母子二人送到了光华门,弯下腰对儿子说:“要照顾好阿娘。”
陆灵霏听了,捶了他一下,忍笑道:“浑说什么呢!”
庄儿却应得格外大声:“知道了,爹!”
庄儿长得很像陆明衍,但性格却不像。陆明衍少年时,是促狭的,还带着那么一点阴郁,但他们的儿子是一个快乐的孩子。陆灵霏每每想起这一点,就会觉得很开心。他们都不曾拥有过快乐的儿时,但他们的孩子能够拥有,也不失为一种补偿。
宫人在前头引路,陆灵霏母子在后头走着。陆灵霏摸着他的头,问他:“可给陛下带了什么贺礼?”
庄儿兴冲冲地说:“是孩儿亲手雕的一匹小马。”
陆灵霏笑起来:“好,我的庄儿最厉害了。”
虽说是家宴,只延请了十几位往日常出入宫中的命妇,但菜品奢侈却丝毫不逊于年节庆典。陆灵霏一眼望去,十色珍馐,百样果品,罗列于前,琼浆玉液,几乎要溢出眼前的夜光杯。
陆临月素日对儿子几乎是有求必应,因而这一席耗费千金的酒宴在小天子的眼中不过是寻常物,甚至没有表弟带来的小马吸引人。宫人服侍着他吃了两口,他就不耐烦地将面前的案几一推,大声嚷道:“不吃了!”然后几步下了陛阶,跑到庄儿身旁,拉起他就要走。
庄儿为难地看了一眼身旁坐着的母亲。
陆灵霏看着这对表兄弟,叹了口气:“去吧,不许胡闹太过。”又让竹枝跟上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