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南仔进学
正是春耕时节,阿爸阿哥回到家里的时候天色已然黑尽,擦一把脸喝一盅茶,闻着火塘上浓浓的肉汤味儿,阿爸一声令下:开饭。
巫夷人家生活简单,家家住木楼升火塘。所谓火塘,是一个用石头砌成的半米多高的方形池子,可大可小,池子里放柴火,终年不熄,火塘边砌水瓮,温着热水,火塘上挂锅子,煲着热汤。巫夷人的食谱也很简单,火塘边烤肉烤饼,锅子里煮菜汤,天天如此。所幸这是一个半耕半猎的民族,大块的烤肉不是每天都有,汤锅里面的小肉块却是终年不断,前世随安读野史,知道古代就算是活在“盛世”,多数人家也仅仅是勉强能够填饱肚子,“初一十五打牙祭”已经是家境不错的小商家才有的生活水准,对于能够投生到一个天天都有肉沫味儿的地方,即便杂粮饼的口感不太好,他也深感庆幸了。
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上吃晚饭是一天当中最温暖的时候。木楼外面黑漆漆一片,夜来风紧,山风呜咽而过,单是听着都觉得寒意浸人;木楼里面却是塘火熊熊,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味,阿爸用刀子割下烤肉,分到每个人盘中,旁边的阿朵为阿哥盛上一碗汤,阿妈强行把苦菜叶放进幼子碗中,每个人的脸庞都被塘火映得红彤彤的,满足的笑意几乎盈出脸面……这么简单却快乐着的时刻,在前世随安的记忆中却不多见。
今天晚上,阿妈逼着幼子把苦菜叶吞下肚,看向家里的当家汉子。
“他阿爸,南娃明天就要进学了,家里攒了八个鸡蛋,我给先生送去?”
“送,要送。下个月就是赶山会,要给南仔买些纸墨,还有笔和砚台,都要买。”
“阿妈,我找到一窝野蜂,过几个月收了蜂蜜,换钱给南仔买纸墨。”
十二岁的阿苏措放下汤碗插嘴,阿朵却不甚同意:“蜂蜜留着给南南,我去年的裙子还可以穿,省下钱给南南买纸墨。”
“你长高了,去年的裙子穿不了了。”
“裙子可以加长,不用新做,不信你问阿妈……”
“阿爸,纸墨很贵吗?卖了大红袍还不够?”听家人讨论他的笔墨问题,阿苏南歪着脑袋问阿爸,大红袍是他家木楼下的一只大公鸡,很是威武,还是他给取的名儿。
所有人都给逗笑了,阿爸笑着给他解释:“大红袍七八斤重,卖不到20文钱,纸很贵,100张只有薄薄一叠子,却要五百文。”
阿苏南愣住了,不只他,连阿朵都忘了嘴边的饼子,傻傻地看着阿爸:“弄个贵!”
只有阿哥略略知晓一点物价:“上次亚阿叔不是讲说只要80文?”
阿爸呵呵一笑:“亚罗讲的是芭茅纸,太糙了,不能用来写字。”
阿妈感叹:“给读书人用的,都是贵重物事啊……”
全家人都沉默了,阿苏南恨恨咬下一口杂粮饼,他在山寨里长到六岁半,至今没出过寨子,不清楚这里的物价,此前猜到纸会很贵,但没想到会贵到这种程度──二十只大公鸡都换不了一叠纸,要晓得他们朗阿寨一家人一年也喂不了十只鸡!
阿苏南是乖乖仔,跟大人呆一起的时间比较多,平日听大家闲谈,知晓寨子里的男孩子到了七岁就要进学,不用交纳束脩,但要自备纸墨,买不起就用沙盘替代。所以每个寨子都有先生,先生还兼任医师,夷家人家家养蛊都具备一点医学常识,不过只能应对常见的外伤风寒一类,大一点的病症还是要找先生。据说先生是大巫派下来的,他的生活费也由大巫负责,寨子里只提供木楼给他居住就行了,不过山里人实诚,崩管有没有小孩子读书,大家都会送些鸡蛋瓜果过去,东西不多,胜在心意。
据阿苏南所知,这里的学校不是全日制,只上半天学,不留作业,农忙时还会放假。毕竟不是现代,巫夷又没有科举,对于读书自然不如汉民族执着,多数人只求识文断句,像他阿爸,从七岁到九岁读了三年,十岁起跟着家人耕田打猎,到了十二岁上就算是熟手半劳力了,每天不是下田就是进山,从来不摸书本,勉强识得一箩筐大字已经非常的让人吃惊。
不过,会读会的孩子也是有出路的,先生会把有天赋的孩子推荐上去,百年间寨子里也有好几个孩子走出山寨,听闻是去了月街,成了“大巫的弟子”──阿苏南过了很久才闹明白,所谓“月街”,不是街,夷家人把城市叫作“街子”,意指“很多条街聚在一起”的意思,所以,“月街”就是“月城”,位于大巫所在的圣山脚下,是巫夷的政治文化中心。
“巫”夷“巫”夷,巫夷这个地方,自然是有“巫”存在的。不过巫者离朗阿寨的乡亲们太过遥远,一辈子都见不到一个,远不如去往月街实在,而“成为大巫的弟子”,就此成了山里人至高的荣誉和梦想。大家都不笨,又都读过两年书,对于哪些孩子会读书心里有数,像阿苏南,小小年纪就坐的住,人又聪明有灵性,这才六岁半就被先生收入学馆,整个寨子都说这伢崽必定是个有出息的,说不定将来还会去往月街,所以阿爸阿妈才会急着要给他置办文房用具,若不然山里人家做啥去碰那些个清贵物事,跟其他孩子一样,用树枝在沙盘里面胡乱划划,一个子儿都不用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