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我自诩天下第一聪明人,可终究是成王座下的败寇,连人生也无法自主。
大概,主动请缨,以公主之尊瞒天过海,下嫁北地,风风光光远离这个一手开创的朝代,便是我最后的尊严。”
“——安平竟然不是周武帝的女儿?!”
不可思议的扬高尾音,萧逸去翻其他兽皮:“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又是哪个?”
“周武帝”即指前朝女帝,因其一生善战,故而以“武”为谥号。盯着面前的手记,回忆着曾经以秘术梦过的皇廷旧闻,长安的脑中慢慢串起一条线:“原来如此……是她。”
“谁?”萧逸凑上前:“你这份上写了什么?安平到底是谁?”
“王、谢两家听过吧?”长安把兽皮递给他:“是谢氏族长,一个女子,名唤谢文华。”
王、谢两姓萧逸倒听过,可这种百年旺族,其中人才辈出,族长多了去,他还真不清楚谢文华具体是哪个。
“她曾是天子近臣,与武帝私交甚笃,非常聪明。”长安想了想,蹙起眉:“可惜似乎英年早逝,所以才没能名垂青史。”
她在世时,大周发动四次北伐,名将荟萃,文臣式微,自然便被掩盖了光芒。彼时虽有女帝,却尚无女子为官,她不能光明正大的立于朝堂,名声不显实属正常。
“你怎么这么了解?”萧逸狐疑的望向她。尽管不好文墨,他却是在天下藏书最丰的集贤殿中泡大的,内中有很多世人闻所未闻的宫廷秘史,没道理比陆长安知道得少。
“我看到的。”
伸手一指双眼,长安高深莫测:“你只能瞧见眼前四方,我却能回溯到百年之前。只要我想,这世间便没有秘密。”
半信不信的“哦”一声,萧逸懒得深究。两个每人一卷,就着烛光,继续读起了手记:
“xx年xx月xx日
借口为大周祈福,我终于到这里躲了两天清闲。此处实在贫瘠,连座像样的寺庙也无,幸亏这观音庙造好一半,不然我这假公主怕是得去露宿荒郊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该是无所留恋,临到走时,我却莫名有些惆怅,文艺的说便是‘世情已逐浮云散,离恨空随江水流。’——撇开矫情,简单点,我忽然又舍不得了。
我一直以为是这个帝国背叛了我,可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却并没那么复杂。
这只是我和白安之间的问题,只她碰巧为皇,所以才扯上家国天下而已。
生而卑微,尽力攀爬,我以为早已看透了她。
我们相识于微末,彼时她刚从北地逃回京都,因着决绝的手段获得武官赞誉,先帝却以为此女狠戾,有违人和,费尽心思欲将其逐
出皇廷;而我,出身谢家嫡支,自小负‘天才’之名,顺风顺水,年少轻狂,无所畏惧,以为世间之难题无不可解,日子光鲜又无趣。
为了拉拢谢家,得到爹爹的支持,白安苦心筹谋,在我及笄那日送上世间罕有的火焰明珠,总算是得偿所愿,博得了爹爹的一丝注目。
她以为,那日是初遇,但我其实已经观察她很久了。
因为,我们一样的离经叛道,世所不容。”
“xx年xx月xx日
峡谷已经清出一半,多则四天,少则两天,我便要离开了。
此次远离,看似无有归期,但世间之事,谁又说得准呢?我曾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嫁人,养他八-九个面首,日日凭心情翻牌子,可眼下却是刀俎上的鱼肉,非但没有如此,还要强作大度的容忍草原蛮子那一整个后宫,成为三千水中的一瓢。
也不知他上辈子积了什么大德。
此地虽然偏僻,民众却着实热情,明明自家都要揭不开锅,却约好了般,每日轮流给我来送鸡蛋米面。至今活了将近三十载,我头次吃这么简陋的东西,其滋味却无一珍馐可比。
因为地域寒冷,这里可种的作物极少,产量也低,大多住民都靠打猎、行商为生。我素来晓得于此居住不易,但也曾在朝堂上舌战群臣,认为不该将银子拨到这里,因着这少数人而影响大局,却是直到此时,才了解他们到底是多么不易。
我错了吗?——并没有。若是今时今日重新决定,我的观点仍不会改变。
那,他们错了?——当然也没有。同是爹生父母养,若能选择投胎,谁又愿意托生至此?
想了很久,我才明白,原来过日子不是做学问,做学问讲求锱铢必较,日子却是得过且过。
这世上的很多事,本来便没有对错之分,偏偏我自作聪明,以为所有决定都顾虑了各方各面,无有遗漏,实在滑天下之大稽。
与人相交同样如此,只有立场,没有对错。
我以为自己足够了解白安,但那终究是‘我以为’——自小优渥,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凌驾于人,即便再是体贴,我怕也不能亲历她所体会的危机与紧迫。
所以,她忙着肃清障碍,忙着称帝登基,忙着诛灭异己,最终又趁着我未有所反应时,驱逐了我这颗权力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无关对错,只余立场,其实,我一直都隐隐明白。
我一直以来介意甚至痛恨的,是她打着知己的名义,以帝王的身份,行集权之实。
正如我不懂她一样,她其实也不懂我。因为她一生坎坷,一无所有,全部都要自己争取,所以她不懂我,不懂我为知己抛头颅洒热血的愚蠢,也不懂我明知前路难行,却自欺欺人的天真。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和选择负责。而我,至此,终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