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云微微诧异,下一刻背部再次察觉到撕裂一般地痛,五指掐在地上铺着的厚毯子里都生生折断,指甲里嵌着血痕。
摇摇手上空了的酒壶,一弯淡凉笑意出现在洛秀林脸上,他说,“这就完了,着实没趣。”
宝云爬在地上,已是有出气没进气,但洛秀林一点都不担心,扬长而出。
只冷风丝丝缕缕窜进来,毫不留情地鞭打她的背,宝云已没有痛觉,麻木的唇舌这时候才重新感知到铁锈气味。
夜,还很长。
轿子忽而停下,阮千千被放出来,半晌,闻得耳边有极轻微的动静。她等了一会儿,没有人理她,自己解了眼上蒙的布。抬头却见是自家门前。
阮尚书接连几日没有睡好,宝贝女儿回来,将府中上下人等叫起一大半,烧水端水的是一拨,煮茶端茶的是一拨,连府上养着的老大夫也吵起来,只等阮千千沐浴完毕给她看看,身体是否有恙。
阮千千累得很,眼皮都快黏上,对于父亲的小题大做颇为无奈,但只能任由他去。
坐在浴桶里放松肌肉,竟然还让二娘在旁边看着,闹得她不好意思,尽量将身体往下沉。
二娘也识趣,见阮千千羞怯,也尽量坐远一些,只是和她说话,“你爹担心,所以让我来,你只管洗你的,我也不会偷看。”
阮千千没说话,脸在水汽里熏得红通通的,还能听到时高时低的拍门声,还有长生沙哑的声音——
“阮大骗子……”
“混蛋……”
“呜呜……还要多久才出来……”
诸如此类。
阮千千一面泡水一面拿捏自己的额际,足足洗了半个时辰,浑身都软下来,水也加了不知多少回,和二娘闲话着。
见她要起了,二娘拿沐浴后的宽袍罩住她,将浑身都擦净了,又解去,穿上抹胸的长裙,外面罩上一件衫子,把湿发理出来,半老妇人略带忧虑地开口,“我有一话,本想问你,又觉不大好,现在屋内没别人,就我们娘儿俩,我想,就说了吧。”
“二娘有事说就是了。”
“你从小没娘,这么多年,我待你如何你应当最是清楚。未能为老爷生育一男半女,是我的失职,但对你的教养,我自认是没有疏漏的。”
阮千千静静听着,拉着二娘的手,二人坐在桌边,又给她倒一杯茶,容她慢慢地说。
“前几日安亲王府派人来接你过去,最近三日你不在府中,老爷起先派人去寻,后来又把人全都传回来。我觉得此事蹊跷,只想问你一句准话。”虽是犹豫,但终还是不得不问的。二娘把心一横,说,“你是否在外头招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
“二娘……”
“若是有,你别瞒着,起码让我和老爷心里有个底,无论祸福,一家人有商有量方才好。外头那两个还等着的,老爷也不问来由。但你年纪也不小了,做事应当有分寸,不让老爷担心才是。”
说完见阮千千不说话,二奶奶疑心自己把话说得重了,拍着阮千千的手,还没开口,被阮千千截断——
“二娘说这些,我都懂了,明日我就和爹说明白,不让他老人家操闲心。”
二奶奶心下宽慰,多的话不再说。
之后又用过饭,和爹叙话,当然没叙几句,阮尚书离开女儿闺房时再三叮咛,不可和长生说话太晚。按着他的意思,本不想让长生这时候去找自己女儿,小孩子闹腾起来收不住。
但不让他闹,看样子是要哭的。
结果果然狠狠把阮千千骂了一顿,说什么明明说立刻就回的,去了这么久。
阮千千问他是不是担心她丢下他跑了。
长生扭扭捏捏背过身去说,这是你自己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还有你师弟做人质。被阮千千和谢非青笑话得脸都热了,赖在阮千千床上睡熟了。
只有谢非青话最少,让她好好休息,就扣门而出。
第二日清晨,尚书府吵得不得了,卷着身子在被窝里左翻右翻,翻来翻去也睡不着,还碰到一团火球。
阮千千彻底醒了。
瞪着床上的火球半天醒不过神,这个,外袍也不脱就蹭到她床上睡得舒舒服服还打鼾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稍清醒些才想过来,昨晚长生是在自己床上睡的,一只脚已经下了床,明明睡得熟的长生也醒了,恶狠狠地问她,“你去哪儿?”
阮千千回头看到自己的衣服有个角捏在他手里,哭笑不得,“洗脸。”
“我也要洗!”
“那你先洗……”她大人不和小人计较,深呼吸。
“给本少爷打水来……”长生话音未落,脑袋上就重重挨了个栗子,女人根本不理他,自顾自披衣喊丫头去了。
长生扯着嘴哭喊——
“谢大哥——”
梳妆打扮完毕,又在小厨房吃过早饭,方才入前厅去找她爹,阮千千没想到的是,前厅里正来着客,还是不速之客。
一身家臣打扮的,不是田冲是谁,好在阮千千的衣服角只在屏风边上打个转,人没走出去。
听了一会儿屏风脚,阮千千明白了,端木朝华想见她,遣田冲来,田冲也不是头一回来,大概当日听侍卫说她去过,就已经来了一次,现在这次,是奉王爷的命令。
阮暮秋为官多年,在官场上惯常滚爬的手段就是圆润不露锋芒,才稳坐工部尚书的位子直至今日,要把田冲挡回去并非难事。
只田冲说,“王爷的命令,在下也很为难,若阮小姐不去,奴才恐怕还要来叨扰。”
“请便。”阮暮秋不甚在意地喝着茶。
“打扰大人了,”转身迈步的田冲想起一事,恭敬道,“阮尚书近几日进出门庭,若见到王府的下人,请不要见怪。这也是王爷吩咐的,要时时留意尚书大人的安全。”
阮暮秋吹了吹胡子,目光在田冲的背上几乎烧出个洞来,人一走马上火烧屁|股地跳起来,嘴里絮絮叨叨,“怎么办啊,怎么办……这不是软禁吗!监视朝廷重臣……”正转得起劲,猛然间听见女儿的声音。
“爹……”
不对,女儿还在睡觉才对,阮尚书自我催眠,又坐回椅中。
阮千千只得走到他面前,跪在阮尚书膝前。阮暮秋这才看清,跪在面前的果然是自家女儿,赶忙去扶。
“快起身,怎么一早就来跪我,爹爹我健康长寿得很,现在还用不上你跪。”
起身以后,她嗫嚅道,“劳爹爹费心。”
“说什么傻话,正当是我费心的时候。”阮暮秋说,“我想在你身上多操点心,你别学你二娘来拦着,我就觉得你二娘心思不正,当爹的为女儿操劳不正是应当么?日后爹老了,还望着你能膝下行孝,可不是白操心的。”
听阮暮秋已有老态的声音,阮千千忽觉,多的话确实不必再说。爹爹现在所做的事,一半是为她,另一半恐怕是为娘亲。
父女二人上慈下孝的话说到一半,下人来报又有人求见。
阮暮秋不耐烦起来,“安亲王府的人就打发了去。”
谁知下人出去片刻又来报说不是安亲王府的人。
阮千千怔了怔,这时候一顶黑纱的轿子已经抬进来,走的不是正门,抬轿四人踏着阮府屋顶,足不沾尘地落在庭中。
轿帘门掀开,走出来一身白纱的女子,正是宝云无疑,只颧骨浮着不寻常的红,嫣嫣然然地捧着一只箱子,走下轿来。
“阮姑娘,公子让我来兑现银子,还要兑给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