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修改
数十年后,当年住在北朔京城的人对儿孙提起来,仍觉噤若寒蝉,那是他们人生里第一次面临这样的生死存亡,也是人生里最后一次。被围困北朔京中的百姓,在那个夜里得皇帝颁下的禁足令,不允许出入。只听得呼号的风雪声拍打着户门,和城门下金戈铁马乱石狂沙的打杀声混杂在一起,让穿着整齐和衣而眠的人缩在炕上都忍不住打颤,一个劲将孩子们从怀中探出的毛头毛脑按回去。
那天晚上的开门令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算是亲身经历这场存亡之战的士兵也难以说清楚。北朔京城守军加上禁军不过五万余,对面压来的大军举起的却是南楚皇室黑色旌旗,端木朝华曾以为那是一场死战,这一场祸事,躲不过,终于来了。
战鼓擂,旌旗飘扬。
北朔军队尚来不及排兵布阵,对面已响起杂乱无章的厮杀声,漫天的风吹雪,只见对阵的战马一匹匹嘶叫着倒下,不知是被人砍断了腿还是在雪面上打滑。
端木朝华不敢轻敌,迟迟不见对阵大军攻来,仍命各将军领兵布阵。
局势在敌军的哄乱混战里越发不明了,端木朝华也觉得不妙,命人从侧边路领小支队伍打探。从天黑到天亮,三里开外的敌营渐渐显出大堆战死的将士,兵器相交的声音弱下来,端木朝华座下的战马不安地愤愤朝着地面喷气,打了几个响鼻,被主人摸了摸脖子,稍稍安静下来。
小队侦查队伍回报,南楚军内乱,被聚集过来的另一波头扎白布的军队杀得七零八落,余下的敌军已经撤退到二十里外修整队伍。
青鳞软甲披身的端木朝华举鞭问道,“领兵救援的是谁?”
“不清楚,领兵将军诱一支敌军入山谷,已有三个时辰,还没有活的人出来,我们的人不敢进去。这么大的雪,谷内极易发生雪崩,大批队伍进山,马蹄声就足够让他们被雪活埋。”
端木朝华的脸色沉了沉,下令道,“带人去搜,要是有额扎白布的兵将,一定要活着带出来。”
“是。”
“报,派去西陌救援的冯将军在半路接到马将军的命令,已经率军赶回勤王,半日内即可赶回将敌军歼灭。”赶来报信的士兵累得脱力,说完这话就体力不支倒地。
这场危机来得快,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解除,大意之下差点失京都的端木朝华心内松下一些,命守城军不可松懈,但有任何消息,立刻回报。
南郊山谷中确实因为忽然突入的剧烈马蹄声引发雪崩,但引南楚军进入的将军,带着自己那一小支队伍巧妙避过,显然熟知此处地形。
“林将军,你一定要支持住啊,属下等已经在清理官道,很快就能出去了。”
趴在兽皮上的人似乎已经没有知觉的男人在被移动时喉咙里浅浅“嗯”了一声,背上的两支箭只剪去了箭羽,尚未拔除。
副将拿融了的雪水替他擦擦干裂渗血的嘴唇,靠在他滚烫的脸庞又喊了两声“林将军”,直到听到他轻哼了一声,才稍稍放心一些,起身去查看清除道路的兄弟们。从脑后垂下的白布已经夹杂着泥沙雪水变得很脏,他狠狠咬牙,若不是有这位林将军,他们指不定被蒙蔽到什么时候。
林将军刚接管军营时说的话仿佛还在耳畔,“你们若要亲手覆灭自己的家国,也无所谓,反正我是江湖中人,不理世事。只是你们的妻主、母家、父母子女从此将落入奸人之手。西陌现在受北朔庇护才能存息,唇亡齿寒的道理你们要是不明白,我也懒得再费口舌。”
他们自命是西陌的好男儿,却禁不住一两句煽动投身军营,想着要推翻西陌小朝廷,然而随着战事深入,这些身在前线的战士才发现对北朔虎视眈眈的并非西陌,而是另有别的势力。男儿军的作战路线也从西陌地境转移到北朔,甚至要同南楚军队合作。西陌男儿多生得妩媚多情,身姿纤瘦,在军中尚且常常被南楚军人欺凌,更遑论将来北朔覆灭以后。
这时候才渐渐有人明白过来后来被派来的林将军为什么会说,“如果没了北朔,就再不会有西陌。你们西陌世代是女人当家,自然是因为女人天生体格比男人强健,勉为其难去改变西陌建国以来的规则,只会自食恶果。”
战前的一系列循循善诱,不过是为了临阵倒戈给南楚军一记重创,就算不能全灭南楚军,至少也能给端木朝华匀出时间,这也是林少庭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自上战场,他就没有想过要全身而退。
林少庭的概念里,从来没有“侥幸”二字。
又是半日过去,副将满面喜色狂奔至林少庭面前,将他扶起来,生怕他听不清似的大声道,“将军,路通了,我这就带将军上马,等出去,出去找到军医……不,我们去向北朔朝廷求助,这次大败南楚,将军功不可没,北朔皇帝一定会派最好的御医替将军治伤。”
林少庭觉得脸上湿漉漉的,费劲地抬眼,西陌男儿就是娇滴滴的啊,副将也算是西陌男儿中难得铁骨铮铮英气勃发的了,怎么的就哭了呢。他累得慌,又闭上眼,就听到那副将疯了一样的大声喊他——
“林将军,将军你醒醒,林将军!”
他没力气睁眼,声音也虚弱,“还没死,你就别哭了……把我的惊鸿牵过来,扶我上马。”
枣红大马被牵到他跟前,仿佛知道什么,焦躁不安地刨着蹄子,红得发黑的眼睫垂下遮住一半眼睛。一个副将蹲着做垫脚凳,三个副将一齐使劲才把林少庭扶上马。
“我带林将军去治伤,事不宜迟,你们几个把兄弟们带出山谷,趁天还没黑,天黑以后就不好办了。”
马背上弱得没有力气的人忽然开口,“不必……白凤儿你不要跟着我,我认得出山的路,我一个人赶路……也快些……带着你……累赘……”
白凤儿脸一白,木着唇讷讷,“将军……”
马上的人费力极了睁开眼看他,笑起来两只眼都弯起来,他知道没办法改变他的主意,只好愤愤地应了,见他的马跑远一些,才带上两个人,远远跟着。白凤儿早知道这个人不是西陌的男人,是以带着女儿家的英气,也带着女儿家的顽固和坚毅。他不必担心的,心头却莫名慌得很。
终于剩下他一个人了。
林少庭烧得有些神志不清,拿脸贴着马脖子,马儿跑得不快,风刮在脸上让烧红的脸更红,但却意外的舒服,越舒服也就烧得越厉害。
他嘴巴里低低嘟囔着什么,稍稍小跑起来跃动他就忍不住哼哼一声,抓着马耳朵喊一声“惊鸿”,马儿就放慢些步伐,将身子尽量舒展,让背上的男人稍稍好受些。他嘴角抽了抽嘴巴里动了动,侧身吐出一口血沫子。
两条眉毛遗憾地耷拉下去,这两支箭都是红月射的,那姑娘还真狠心。他不过说了句谎话,说有近路能让她脱身绕到北朔京城另一侧城门,红月发现他说的是假以后,一怒之下取箭乱发。他躲得过一次两次,却终于力竭没能躲过最后这两箭。
舌头在口中搅了一通,血都吐净了,他喃喃地又低语了几句什么,闭着眼把脸紧紧贴在惊鸿脖子上,疼起来就揪着惊鸿的马鬃。他伤重难治已经没什么力气,惊鸿便不与他计较,听得他不怎么出声时就快步跑。
除了马蹄声,林少庭已基本听不到什么声音,红月的箭法很准,两支箭中有一支贯胸而过,因为没有拔箭血流得很慢,雪还在下,一路滴下去的血给白雪一盖,转瞬就不见了。他掀了掀眼皮儿,好像远远看到北朔京城城门紧闭着,惊鸿忽然发足狂奔,他觉得自己使了很大的劲抓着它的鬃毛。
泛红的视野里,城门倒了个个儿,他嘴角动了动,闭上眼,又慢腾腾地睁开眼,城门又倒过来了。
喉咙好干。
好渴。
城门紧闭。
林少庭抬了抬手,惊鸿已经慢下来一步步磨磨蹭蹭往城门口挪动,他抱着马脖子稍坐起一些,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守城将士在城门上拿□□指着他大声问,“来者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