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月亮自东升起,是满月。
银光洒满了院子,端木朝华抱着阮千千在院中赏月,与她分食一块玫瑰糕,香甜的气味混杂着春日时节特有的花木气味,在院子里潮湿地蔓延。
“千千。”
“嗯?”
不及阮千千回头,端木朝华拉着她的手,给她看手相,他看得很认真,阮千千禁不住问,“你会这个?”
端木朝华认真看她的手,说,“你猜我会不会?”
“你算算看?”
端木朝华装模作样地歪着头看了半天,半晌后才从沉思中抽出点思绪,说,“你这一生都是富贵命,有一儿一女一夫,良田千顷,会做个当家主母,直至百年。”
“百年之后呢?”
端木朝华抬眼看她,“百年之后,你的夫君会在奈何桥上等你,再续百年。”
“再一个百年之后呢?”
“再一个百年之后,你夫君又在桥上等你,等着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阮千千声音极轻,似乎怕惊扰了夜里的飞虫。
“问你腻了没,若是你不腻,他就再续百年。”
阮千千忍不住笑起来,梨涡浅淡的一点,端木朝华情难自禁地亲了亲她的酒窝,摸着她的鬓发,手指碰到她的下巴,将她的下巴勾起来,端木朝华亲了亲。
阮千千环着他的脖子,也细细亲吻端木朝华,唇分时候,乌云将月遮去一半。端木朝华变了脸色,手按着石桌,阮千千从他身上滑下地,见他弓着身,脸色剧变,要扶他的手被端木朝华猛一把挥开。
“朝华……”
端木朝华抬起眼来看她,目光阴鸷,猛地抬手,却不是要打她,而是锁住了自己的咽喉。
阮千千吓得大叫起来,“师父!师父,师姐!”
院中嗖嗖数声,一直躲在房中的花山公和离琰一起现身,还没碰到端木朝华,他就自己剧烈咳嗽起来,身颤不止。
阮千千看着,忽然想起来连心草,转身去屋里拿。端木朝华咳出一大口血来,站不住地两股战战坐回石凳上,伏在石桌上,肩胛紧绷成扭曲的形状,似乎随时都会断裂。
阮千千匆匆跑出,将连心草咬碎,正要靠前去,忽然被花山公抓住了手腕往身后一拉。
“师父!”阮千千红着眼。
花山公警惕地留意还在喘息的端木朝华,朝阮千千吼道,“别过去,连心草是假的。”
“什么假的……”
“为师给你的不是连心草,端木朝华现在强弩之末,你用连心草也没用。你站在这儿别动,只要他发狂,为师同你师叔就会封他穴道……”
话音未落,“嗵”的一声闷响,端木朝华歪倒在地,手足不停抽搐。
阮千千惊叫一声,扑过去将他扶起来,端木朝华双手紧缩在胸前,似乎冷得很,阮千千立时把外袍扒拉下来就往他身上裹,端木朝华的手却伸展不开,他的眼漆黑一片,找不到焦距,手如鸡爪缩着。
“朝华……朝华你听我说话,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端木朝华眼睛动了动,却没能转向她,只是不住哆嗦。猛然间阮千千手臂一痛,端木朝华死死咬着她的小臂,牙齿痉挛咬合,血很快浸出来。
阮千千疼得一背冷汗,却抬头朝花山公说,“师父……救救他……”
花山公和离琰甫一靠近,端木朝华口中爆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一掌将阮千千推开,她撞在石桌上,在地上滚了两圈。
再支撑起身时,只见得端木朝华便如一只野兽,以手足为爪,用牙做武器,扑上去便要撕咬离琰和花山公。而二人击他穴位均如打在棉花上一般,端木朝华发出的叫声模糊不清,披头散发,衣衫在打斗中被划破,根本不似是个人了。
阮千千着急得直掉眼泪,又帮不上忙,只能眼睁睁看着,花山公与离琰一人擒拿住端木朝华一只臂膀,正要强力将他的胳膊卸下,忽然间端木朝华身体一阵抽搐,猛地吐出一大滩黑血。
之后他便动也不动地安静下来,在花山公与离琰二人的手中整个人如同挂在中间一般。花山公把人扶住,语气不容乐观,“他晕过去了……”
月亮照着端木朝华的脸,平静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阮千千疾步走近他,蹲下身,花山公拦了她一把没拦住,阮千千已看不见旁人,把端木朝华抱在怀中,裙摆拖在湿漉漉的血中,她将已无知觉的端木朝华抱着,一时间茫然无措,看了眼花山公,又看一眼离琰,知道他们都已没什么办法,试了两次无法将端木朝华抱起来,花山公上前扶她,才发觉她浑身都在发抖。
“千千……扶他去床上歇着罢……”花山公说。
阮千千嗯了声,连拖带抱又在花山公的搀扶下,才把端木朝华抬进屋内。
云华殿彻夜没有熄灯。
翌日清晨,皇帝罢朝。端木朝华登基以来从未罢朝过,一时间群臣议论纷纷,但也都无可奈何只能各自家去。
接连三日罢朝,防人之口,甚于防川。没几日,从坊中传回宫中的消息说,皇帝病重,已没几日好活。更有甚者,太子手底下的一帮子人已在为昔日的晋王赶制龙袍。
院中的梨花开了,第四日细雨绵绵,如同春困一般让人不能自拔。阮千千一身缟素坐在窗前,替端木朝华梳头发。将青丝梳开来摊在床上,阮千千凝视着一直没有醒来的端木朝华,除却还温热的脸孔以及试探得到的脉搏,端木朝华似乎已经是个死人。
他的手微凉而苍白,摸上去皮肤松弛,阮千千给他梳完头就趴在床上,替他搓手搓脚,待他的手脚摸上去有点热度,才松开手,坐在床边发呆。
起初两日花山公与谢非青轮番守着,喂药针灸,到第三日上花山公也没办法,阮千千问他什么都只是摇头。
到今日,端木朝华床前只剩下阮千千一个人守着,四日里只睡过两个时辰,她双目充血,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午膳摆在屋里,几乎又原封不动的撤下,阮千千只喝了些汤,别的都食不下咽,吃了也会吐。
她精神紧绷,端木朝华只要动一动手指她都能知道,只是到这一日他连手指也不肯动一动了。阮千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眼中血丝似乎要凝成泪珠落下来。
至傍晚,端木朝华还是无法吞咽,粒米不进到这份上,花山公把完脉,见阮千千满怀希冀问他,“怎么样了?今晚能醒过来吗?”
花山公动了动嘴唇,心生不忍。
阮千千不等他答,又低头去,握住端木朝华的手,低声喃语,“今晚他会醒,药王仙要的是个傀儡,他不会醒不来……”
这时候谁说什么,她都已听不进去,花山公沉默无言退出屋内,外头春寒料峭,风夹杂着春雨的湿润。
离琰将手中捏着的外袍披在他身上,抓着花山公的手,他也没挣。
离琰往屋里扫了眼,“你已尽力,自己身子也不好,徒弟的事操心到这份上也够了。”
花山公的手扭了扭,又被他抓紧。
“若有一天,我离世,你大可不必伤怀。”
“我不会像你的傻徒儿。”
花山公刚觉得放心,就听离琰又道,“活受罪的傻事,我绝不会干。”
他语意坚决,花山公偏头看了他一眼,方才抽紧的心又松弛下来。
他说,“便随你。反正我也死了,管不着你。”
离琰伸出小指。
花山公也伸指勾住,两道影子映在地上,从云华殿内步出。
晚间天冷,阮千千起身关窗,连日都没怎么吃东西,一时身软摔了下来,手腕与膝盖都碰得很疼。
她抿着唇,不发一言,静静看床上躺着的端木朝华。
忽然间眼睑跳动,她心里有股叫嚣着的恐惧无法发泄,一时间眼泪都滚落下来,她拿手捂着,从地上爬起来,外间听见响动,碧珠在外问,“主子还没睡?”
“嗯,就睡了。无事,不用进来。”
她费劲地爬上床,把虚软无力的身体摔在床上,摸索着将一动不动了无生气的端木朝华和自己都裹在被中,她在被子里抓住端木朝华的手,靠着他的颈窝,低声说话,“今晚……今晚就醒过来,好不好?”
话刚说完,阮千千忍不住又憋红了眼。将嘴唇贴着端木朝华的脖子,脉搏微弱,但尚未消失。
她实在太累,没能抵挡住困意,半夜里忽然浑身一抽搐,醒过来时还抓着端木朝华的手。那只手很凉,阮千千呼吸一滞,侧身去探他的鼻息,离鼻尖不过有寸许,又停住动作,紧紧闭着眼。她浑身发抖地抱住端木朝华的手臂,强迫自己入睡,夜里静谧,无人出声,她似乎连端木朝华的呼吸都听不见了。
阮千千于黑暗中忽然睁开眼,转脸,她爬起身,伸手探端木朝华的鼻息。呼吸较之白天里更为虚弱,阮千千浑身乏力地在床上跪坐着,片刻后,她高声叫人进来。
“娘娘。”宫女恭敬地蹲身。
“把奶娘叫过来,让她带小皇子和小公主来。”
本已沉睡的云华殿,瞬息之间,又灯火通明。
被吵醒的幼儿在襁褓中哭个不停,阮千千将他们抱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端木朝华身边,一左一右。
她下了床,屏退宫人。
从柜子里翻出两日前赶制的孝衣,穿戴好,连同鬓边白花一同簪上。
再回到床前时,孩子已经哭累了,其中一个睡着,另一个睁着清澈的大眼看她,伸手想摘她鬓角的花。被阮千千握住手,孩子咯咯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