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日,白帝在钟山脚下等了三日,望穿秋水都等不到想见的那个人,神情别提有多落寞了。然而他竟也是个锲而不舍的,达不到目的,说什么也不肯善罢甘休,索性就在山脚下支起了营帐,命神兵天将轮班蹲守在出山的必经之路上,颇有些守株待兔的意思了。
入夜时分,静月半轮,营帐千灯,长留的神兵天将皆如泥塑木雕般在营内持刃而立,月光洒在他们肃然的脸上,个个都威风凛凛。反观角落里正悠悠然渡步前行的白帝,其头戴三维之冠,身着九色云服,横看竖看都是一派不务正业的帝王姿态。
和往常一样,他今夜依旧未带随从,闲庭信步般从营内一路走到临海的陡崖地带,知道再往上就是不容侵犯的烛龙地界了,这才稳住步伐,负手而立,在此地翘首以望。
这一站,又是一夜清冷……
待得远处东方渐白,几只飞鸟冲破长空,在钟山的云雾之巅嬉戏盘旋,白帝才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一边悻悻地自嘲如今与她的距离竟要飞鸟亦不如了,一边打着哈欠观赏阳光穿云而过时海面那一瞬间的波光粼粼……
副将五鸠从身后匆匆赶来,见白帝发上还凝着露水,忍不住上前宽慰:“帝君,这都等了一月有余了,纵是再不敢冒犯,咱也好歹支人上去通报一声吧?想是烛君尚不知晓我们在此恭候呢?”
不知?白帝摇摇头。她怎会不知?这钟山的一草一木,遍地支流,哪一处不是她的化形。
想必,她还是不肯见他罢。
白帝见五鸠如此无知,不痛不痒地瞥了他一眼,问道:“蓐收可曾回来?”
“尚未。”
“哦。”
“帝君,您别一见面就打听那个冤家啊!”五鸠忍不住抱怨,“可要坏了属下一天的好心情了。”
“……哦。”
“还有,您这回就单给他下了任务,容他外出立功,这不公平,属下的能耐一点也不比他小。”
“哦……”
哦什么?五鸠脸一皱。总觉得帝君不待见自己,委屈。
“少昊,她醒了便醒了,你守在这里,是否也太清闲了?”
五鸠正努力地揣摩着圣心,忽然听得天际传来一抹清冷的声音,唤的竟还是白帝的名讳,他顿时警觉,回过望去,神女斯年正从海央涉水而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转瞬便已来到了白帝面前,惊得五鸠连忙低下头去。
“随阿姐回去吧。”斯年将手轻轻搭在了白帝肩上,柔声道。
白帝自看到她后,神色就冷了下去,此刻更是厌烦地背过身道:“你来作甚?该来的分明是他!他难道不知道她醒了吗?”
斯年见他如此,却也不恼,只摇头笑道:“怪了,她醒不醒,与荒主何干,又与你何干?”
“懒得听你废话!”白帝一声冷哼,“我只问你,他到底来了没有?”
斯年看向远方,一双翦水双瞳似含着迷蒙秋雾:“来了……”
“来了?在哪?”白帝急道。
斯年看了他一眼,神情冷淡:“他是随我而来的,既不愿见那个疯子,此刻也就先留在了你那长留山上。”
“不愿?我看他是不敢吧!”白帝冷笑,“我险些忘了,这心中有鬼,又怎敢再见亏欠之人?毕竟也不是谁都能像阿姐一样,装得这般坦荡……罢了罢了,是我高估了他,若要论起脸皮,他到底还是要输你一筹啊。”
“少昊,你已承袭了父神之位,守四方安稳,怎的还是这般幼稚?”斯年一副长者姿态,拉住了他的手臂,语重心长道,“你可知朝云之巅圣泽有异,荒主日夜观测,恐罹落将不日临世,这才万分焦急地赶去了你的长留山,有心与你商议,不成想你却要在这里等那个疯子……少昊,你如何对得起肩上扛着的山海大荒?”
“少在这里惺惺作态!”白帝挣开她,语气嘲讽,“你既有如此志向,这位置让给你可好?”
“你这是什么话?”斯年斥道。
白帝退后一步,与她保持距离:“既然苏尧此去长留只为罹落,与我师姐毫无相干,那我与他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师姐?”斯年秀眉轻蹙,“少昊,你且记住,我才是你的亲姐姐,莫要是非不分,向着外人!”她说到这里,想到了什么,神色略有讥诮,“而且你也应该明白,她不会再见你了!”
白帝一怔,明显被人说到了痛楚,气得跳脚:“还不是因为你!因为你和苏尧!阿九才会迁怒于我!”
“那个无法无天的疯丫头,无根无缘,似魔非神,你本就不该与她有任何瓜葛。”
“你!”
白帝大怒,还没等说出什么,钟山却突然下起雨来。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雨水好似多半都淋在了斯年头上,使得她原本如云如瀑的乌髻乱下来几缕,有些凄凉地粘在了脸上。
白帝看着,一时就有些幸灾乐祸:“哈哈哈,我在这里这么久,还是微风和煦,暖阳如水,总好过某人不请自来,自讨没趣,惹得这钟山天色都看不惯了。”
斯年的脸色终于冷了下来。
五鸠正巧站她极近,忍不住抬眸偷觑了一眼,这才看清神女一袭纯白香罗,耳坠瑶碧,当真是冰肌莹彻,风华如画。他心中一阵唏嘘……
其实,早在帝君身边当值的第一个年头里,蓐收就曾绘声绘色给他讲述了那些发生万年前的事情,他听到帝君与神女之间有所嫌隙,初时还并不尽信,如今看来,倒是有过之而不及了!
神女斯年,白帝的长姐。这般渺若冰雪的颜色,这般至纯至净的神力,这般高贵入骨的清冷。这般所有……都只是十方大荒内仅有一处的圣地才能见到的——
那便是荒主苏尧的地界。
螟海之北,朝云之巅,有神隐于大荒之外,居月离宫,守苍梧圣泽,以净十方万物。
荒主身份地位之高贵尊崇,自天地初始时便已凌驾于所有人神妖魔,他本是这世间唯一特殊的存在了,却不知为何会自降身份,与神女斯年并结连理。
五鸠想到蓐收说过的那些话,再看眼前之人,神色里便不自觉地带了几分鄙夷。
呵,攀上高枝又如何,终归只有女子心态,为了所爱之人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比不得当年烛神领兵作战,那才是一等一的风骨。
“你且在这淋着吧,本帝君才不陪你!”白帝终于笑够了,甩袖离去,回过神来的五鸠也连忙跟上。
斯年转过身,无声地看着天际翻飞的云海。半晌,她神识一动,漫天的雨水忽在她清冷的视线里无声逸去。她抬手扶上一根抽芽的新枝,轻轻一折,笑容里便透了几许凉意。
烛阴,你以为你醒了,这山海大荒就会再次为你动荡吗?
她微微勾唇,脚下的三川碧水亦为之一震。
呵呵,你做梦!
……
正午,营帐内。
白帝在一座沙盘后居中而坐,百无聊赖地盯着一南一北两处兵力的分布。
五鸠一身鲜明的盔甲,在他身侧站得笔直:“帝君,咱真的不回长留看看?不是说荒主还等在那里吗?”
“不回!”白帝一口回绝,“他不就是想与本帝君商榷罹落之事吗?那魔魅气息本就是在钟山附近发现的,之后却化为两股血气分别飞往了南方的羽民国和北方的鬼国,动静如此之大,明摆着就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嘛。可笑斯年,她以为只有她们家苏尧心系大荒吗?本帝君就不回去!就要守在这里,耗也耗死他们!”
“是,帝君最英明了!”五鸠接道,“世人皆以为您驻扎在此是为烛君,却不知您早已勘破玄机,荒北海域自罹落初现后再无异动,正是这般,才最为可疑。”
“嗯,本帝君只是不像她们苍梧圣泽的那些人,总将事情做于表面,一派虚伪。不过……”白帝瞪他一眼,“谁告诉你我驻扎在此不是为了烛君了?我就是为了她!那罹落乃是她心头大患,我若现在上山,只会让这些琐碎之事扰了她的清净。我师姐我最是了解,她心肠其实比谁都软,待我解决了这些麻烦,她保不准就原谅我了……”白帝一口气道出心中所想,扭头发现五鸠摇头晃脑听得起劲,立刻端起架子来,“奇怪,本帝君为何要告诉你这些,你且站远些,容本帝君清净片刻!”
“帝君!”五鸠悲道,“属下可是您的心腹呐!”
“不!”白帝摇头,“你不是!蓐收才是!”
“……”
五鸠正兀自受伤,准备说点什么挽回一下,蓐收已掀开帐帘匆匆而入,朗声道:“帝君,属下回来了!”
白帝忙抬手制止了五鸠发言,起身迎向蓐收:“情况如何?”
蓐收行了个礼:“属下沿着血气一路追查,却只在鬼国和羽民国内发现了魔魅和玄女的两方势力,除此之外再也勘不到罹落任何的气息。恐如帝君所料,那血气实为掩人耳目,其真正的藏身之处只怕仍在这荒北海域!”
“荒北……”白帝皱眉思索。
五鸠道:“蓐收,说了等于没说,荒北这么大,罹落到底在哪?”
蓐收无视他,继续对白帝道:“帝君,还有一事。属下昨日在回营途中,竟偶然瞧见了昆仑的那位神君……”
“冰夷?”
“嗯,说来蹊跷,这位神君平素最是清高,昨日却不知为何行色匆匆。属下心中有疑,刻意上前与之搭话,竟意外在他身上嗅到了极其微弱的罹落血气!”
“竟有这等事?”白帝眸光一凛。
蓐收赶忙道:“帝君放心,属下已顺着线索进行追查,终于在此地向西八百里处发现了一座格外隐蔽的小岛,这岛上百里紫荆,处处透着玄机……”
“快!说来听听……”
……
月色掩护下,白帝与蓐收、五鸠领着全副武装的长留神兵将木子杞所在的紫荆岛层层包围起来。几人相互对视,低头密语,蓐收回身扬手一挥,长留神兵们顿时分成三大阵队,分别藏匿于结界附近的海洲暗礁,小心地蛰伏起来。
五鸠看着岛上流波暗涌的巨大结界,拽了拽蓐收,小声道:“欸,你说罹落真在岛上?”
“怎么?”蓐收瞥他一眼,“你怕了?”
“怕?”五鸠急得跺脚,“老子是激动!”
“闭嘴!”白帝一声轻斥,两位副将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做老僧入定状。
白帝飞身跃上一块巨大的礁石,取出长弓,对准结界,一箭飞出——
利箭穿空的瞬间石破天惊,狂风与阴云皆发出了悲鸣。
众人正对这一箭的威力啧啧称奇,却突然瞧见一只素手凭空出现,拨云破雾,毫不费力地就阻了白帝的发势,还将那箭矢捏在手中,轻轻巧巧地打了个转。
白帝看清来人,下巴险些跌在地上:“师,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