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晌午的时候,房门终于被打开了。
木子杞赤着脚,一步一步地走到门前,撑开伞,安静地站在了檐下。
他的双脚是如此真实而充分地感知着大地,仿佛整个身体都化成了一棵大树,根深叶茂,直直地扎进了地底。
他抬起头,第一次发现,自己离天空从未有过这么近的距离……
有多少年了呢?在他还幼小的时候,就已然被困在了井底。那里没有声音,没有颜色,只有一方窄窄的寂寞。有时他甚至无法分清自己是否还活着,他的身体是冰冷的,思绪也是冰冷的,井底的墙壁更是冰冷的。日复一日,光阴流转,他不知疲倦地在墙壁上抠出了无数条细长的缝隙,黑暗中看不到指尖磨出的森然白骨,却能体会到鲜血与脓水渗出后带来的真实感。
原来,还活着啊……
可活着又能怎样呢?
他的灵魂如同一株即将凋零的霜花,缓缓地开至末路,随时准备死去。
然后,那个少女来了……
“阿简,你是从哪里来的?除了你之外,还从未有人来过这里。”
“你知道吗?娘亲把我藏了太久,我想她一定是已经粗心的寻不到这里了。”
“唉……我那个傻娘亲啊,此刻一定还在满大荒的寻我呢?”
“她不知道,其实我也好着急啊……”
他开始卸下防备,用仰望的姿态,不断地给她讲述着自己心里的故事。
可是那口井那样深,深到他的视线总也望之不及,深到他看不见阿简美丽的容貌,更看不见她脸上莫名的怜悯与悲戚……
因为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在玄女夙夕带着幼子逃亡的岁月里,她的身体已然枯竭到了极致。面对着身后那些永远也无法摆脱的追赶,夙夕也终于做出了决定……
苍山震动,四海翻涌。那是玄女散尽了魂魄,在为他造化出一座安稳的孤岛。她的血和骨化成了坚硬的顽石,生生的,为他落成这样一口枯井。将他牢牢地护住,也困住了百年。
他其实……再也不可能等到自己的娘亲了。
“阿简,我感觉自己最近好像又长高了许多,可这里实在太黑,究竟多高我一点儿也看不到。阿简……你能告诉我外面是什么样子吗?”
什么样子?
这里只有一口狭小而幽深的古井,井周寸草不生,井底透出的森然寒气直逼苍穹,连飞鸟都会在上空绕道而行。而百里之外更是遍地雾障,法力低微的神魔稍触即死。
这样的情境,她该怎么告诉他呢?
可他总是带着好奇和期待,一次次地发问:“我猜,一定很美吧?你知道么?很小的时候,我也曾感受过阳光。我至今仍记得,它是金色的,很暖,很亮,有着娘亲身上的味道……”
“……外面很美。”她终于还是欺骗了他。
而他也毫无疑问地相信了。
“真好,等我出去了,我一定要看个够!”
“好。”那一瞬间,阿简终于做出了选择。
她将他带出那口枯井,为他造化四时幻境,亲手植上百里紫荆,让他所能看到的所有景色,都和她曾描述给他的一模一样。
可这一切也几乎耗尽了她的力量,面对他僵化了太久的双腿,她始终束手无策。
此后的三千年里,阿简愈发沉默。终于有一天,她走了。
并且再也没有回来。
……
“子杞,你醒了?”
九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木子杞抬起头,红裳的少女眼中含笑,正从院外款款而来。
这两日他一直浑浑噩噩地沉睡着,稍待意识清醒时,九湮就已不在身边了。虽不知她究竟做了什么,竟能让他在短时间内拥有了这般变化,但总归都是一些极耗神力的事情,可怎的她看起来,精神头似乎要比他还好上许多,难道说这上古的创世之神都是如此的高深莫测吗?
“你做什么去了?”木子杞站在檐下,微微挪步半寸。
九湮来到他面前,神秘地笑了笑了,从身后摸出一双缎面的锦靴递在他眼前:“喏,你原先的那双鞋我没找到,遂去给你买了一双!看看喜不喜欢?”
原来,她一早就不在,竟是去为他买鞋了……
那日在街市上,她说鞋子会稍后送上。连这样的小事,她也从不食言。
木子杞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祥云纹的青色缎靴上,目光闪烁,一动也不动。
九湮看不懂她的神色,以为他不喜欢,抿了抿嘴道:“先将就穿吧,我有许多宝贝都还在钟山,待回去了任你挑选。”
她这样一边说着,一边自然而言地半蹲下来,为他穿鞋。木子杞觉得,她低下头的这一瞬间,已然超越了他见过最美的画面。
“九湮,我很喜欢,这双鞋。”他轻道。
九湮笑笑,拍拍他的衣摆,起身道:“既然喜欢,那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出去走走吧!”
木子杞摇摇头,看着前方洒满阳光的庭院,道:“其实,我有些怕……”
“怕什么?”
“我也不知道……”木子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看向远处,“那些年被困在井底,我没有一天不在期待着外面的世界。我以为只要走出去了,就一定是广阔的星辰和大海……可后来我才发现,我走不出去的不是那口井,而是我的绝望。呵呵……”他自嘲地笑笑,愀然低语,“那是这世上最坚固的牢狱,而我不过是自我囚禁的弱者罢了……一直以来,都是我作茧自缚,将自己深深地锁在了井底。在阿简到来以前,没有人知道我被困在那里……”
“既然你不知道,那就去寻找吧,这广褒无垠的十方大荒里,总会有你想要的答案。”九湮说着,想去劝慰着摸他的脑袋,却惊讶地发现他的个子已然高过了自己。
她有一瞬间的晃神,半晌,才悻悻地缩回手,顺着他的视线望向远方。
“子杞,你说的那些,不妨就让它过去吧……我希望从今以后,你即便是悲伤,也不要有任何的害怕。既然决定了要让自己的内心强大起来,就要一直像这样,把眼睛朝着有光的地方看过去,我相信时间长了,你身上焕发出的新的光彩,便是你心底的答案。”
“好,我听你的……”木子杞回头,对她笑了笑,然后大踏步地走进了阳光下。
正巧这时,笙箫抱着月半从远处走来,看见了他,惊得下巴都险些掉在地上:“小杞,你……你的腿好了?”
“嗯。”木子杞冲她点了点头。
“想不到九姑娘这般厉害,竟还有脱胎换骨、重塑心身的能力。”姑射卿跟在笙箫身后,同样笑着走了过来。
“不过是渡了些神力罢了。”九湮也心情正好,对他微微颔首。
笙箫来到木子杞面前,好奇地看来看去,猛一抬头,也同样发现了他身量的问题:“咦?你原本就这般高吗?感觉比之前结实了好多!”
九湮道:“我帮他纾解了一些力量的压制,唤醒了陈乏已久的筋脉,以后啊,他还会长得更高,更好!”
她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得意,可刚要抬脚,眼前突觉一阵从未有过的眩晕,脚下一软,身体徒然委顿了下去。木子杞心念一颤,脚步瞬息万变,已然来到了她的身边,将她打横抱起,冲回了屋子里。
他的速度突然变得这般快,笙箫根本来不及反应:“刚才发生了什么?阿九是被人给抱起来了对嘛?”
“没想到……没想到本尊居然还能活着见到这等场面,真是给我十顿山珍海味我也不换!”月半扒上她的脑袋,将目瞪口呆发挥到了极致。
同样堪堪反应过来的,还有正被木子杞轻轻放上软塌的九湮:“无碍无碍,只是刚渡了许多神力给你,又赶早出去了一趟,现下有些脚软罢了。”
“你……”木子杞有些担忧。
“我什么?”九湮最怕被人质疑,强硬道,“不过区区神力,万不会对我有所损害!”
“都让开让开,让本尊来瞧瞧!”月半冲了进来,蹦上软塌,刚要把爪子伸向九湮,就被她一掌扫了下去。
“不必了!”九湮坐起来,将笙箫唤至身前,严肃道,“笙箫,这两日我虽足不出户,却也知晓你担忧之事。方才在街市上,我已放出神识,替你寻到了小岚的踪迹。眼下你可想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