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蔷因为打定了主意,平日里对贾芸倒也客气了不少。贾芸锐意苦读,家塾中暂时相安无事。
不多时便到了腊月里,家塾里早停了课,学生们各自回家温书。不光荣宁二府忙做一团,就连贾芸家中,母亲卜氏伙同小丫头多儿也忙个不停,又是打扫房子,又是置办年货,还逼着贾芸早早写了春联,贴在门外,图个喜气吉利。
贾芸苦读半年有余,学问进益尚在其次,其书法笔力已和往日相差云泥。因贾芸拿定了主意要走科举之路,从开始习字便对篆书、隶书、草书敬而远之,专攻馆阁体楷书,他到底是心思灵巧的人,既然耐得下性子,这半年下来,勤练不掇,终于也有了几分样子。
贾芸也不顾是否合时宜,连自己的书房门框上都贴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对子,自觉骨架亭均,纤巧清丽,不免有些洋洋自得。
正提笔得意之时,突然见母亲闯将进来,气喘吁吁的催他赶紧去宁府,说是年底的份例到了,怕晚了是别人剩下的,没甚么好货。
原来贾珍既然贵为一族之长,尽管平素混闹惯了,这祖上的规矩却也算学的有模有样。每年庄头奉上一年来田地产业进益,留出供奉祖宗并自家所用外,余者总不忘分为高下几等,一份份分给族中闲着无事没进益的兄弟子侄。
贾芸听母亲言毕,立即醒悟,想这个身体的原主在父亲死后也曾经去领过一两年的份例,尽管每次都拿的是末等,却无人因为他年幼势孤真正为难过他。当然这也说明他心胸开阔,并不十分把刁奴们的闲话放在心上。
既顶着贾这个姓氏,冒着宗族失势被皇帝一锅端的风险,那么贾氏宗族的福利自然也不能不理直气壮的享受的。
因此贾芸听得母亲催促,也不再迟疑,换过衣裳,举步就出了院子,急急忙忙朝东府方向行去。
约摸走了一里多地,从后花园角门进了宁府。他自己倒还觉得熟门熟路,看门的家人却斜着眼睛将他看了一看,道:“原来是芸二爷。这许久不来,竟有些眼生了。”贾芸忙笑道:“哪里哪里。”
方陪着笑进了角门,由小厮引着,并不十分深入园子,往西里绕了一绕,绕过一重山坡,便看见前方大厅月台上堆着一份份年货,先瞧见贾瑞并贾芹几个正在前面,略迟疑了一下子,便听见一个声音遥遥响起:“哟,那不是芸儿吗?”
贾芸定睛一看,只见那厅柱下石阶上设了一大座,早有仆役铺了兽皮褥子,整治的舒舒服服,贾家当家人就坐在大座之上眯眼晒太阳。
贾芸先愣了一愣,旁边小厮小声提醒道:“大爷叫你过去呢。”
贾芸随即晃过神来,忙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问好:“请珍叔安。”
贾珍笑着甚是和蔼:“芸哥儿许久不见,看着倒又高了许多。”
贾芸心神一紧,忙解释道:“只因家塾里课业繁重,侄儿基础又差,少不得勤能补拙。前些日子母亲在家里还念叨着呢,很应该多到珍叔这里,您老人家指点一句半句,侄儿终生都受用不尽了。”
贾珍眯眼笑着,不辨喜怒:“芸哥儿小小年纪却越发滑头了。这话说的不尽不实,该打!我是不怕别人说的,若是你让我指点一句半句,恐怕先生早过来找我理论了!”他幼年之时,也是在家学里待过一段时日的。口中的先生,自然是指贾代儒。
贾芸闻言,知道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心中暗暗叫苦。想起前身的处世手段,多半会轻轻的自打自嘴巴子,做低伏小,或者几句奉承人的话慰贴下来,让贾珍眉开眼笑,可偏偏现如今的他却没这个习惯。——虽然人在屋檐下,时不时提醒自己诸事要低头忍耐,但读书人的清高自傲又让他有许多话说不出来,许多手段做不出来。
贾珍又道:“你课业繁忙,我自然知道,并不怪你。只是先前我吩咐你好好教导蔷哥儿,引导他走上正途,你这一向可办的尽心吧?”
贾芸终于知道了贾珍先前责怪他的意思,只是觉得奇怪,他比贾蔷还小,怎么能引导这个小魔王走正路,何况贾珍对贾蔷的关心,也有些过界了罢。
正迟疑着如何开口,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正是呢。先生常说芸儿弟弟是个正经的读书种子,我平素里冷眼旁观来,竟是比嫡亲的孙儿,都得先生悉心教导呢。说起来,前些日子先生布置的课业,我倒有几句弄不明白的,现在既然芸弟弟来了,不如让他解上一解?”贾芸慢慢抬起头来,见一个顾盼飞扬的少年缓缓走来,真是贾蔷。
贾珍也深深看了贾蔷一眼,冷笑道:“蔷儿,你又弄鬼!你当你珍叔什么事没经过?现下腊月时节,都忙着过年,先生也是如此,家学里几时会布置甚么课业了?”
贾蔷只笑嘻嘻不说话,眼瞅着贾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