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季韶以来,两人每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江廖音都记在心底。
他总是?不开心。即使人们都对他尊敬有加,即使卸任后不用再?劳心劳力,他的神情总是?平静的,仿佛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期待,也对明天没有任何向往。即使世界末日就在眼前,也只会淡淡地叹一口气,然后挺直脊背从容赴死。
他的情绪深埋在心底,在难以触及的地方。也因此?,他的每一次笑都显得那么珍贵。
江廖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冲动。却清楚地知道,只要能让这个人露出开心的表情——只要他开口,多?困难的事自己也愿意替他去完成。
可是?他却什么都不肯说。
“胡说八道。”
季韶皱了下眉。目光转回,平视前方不再?看他,“开车。”
季韶觉得,江廖音是?不了解实情才会说得这么轻易。
在过?去的七天时?间?里,他刚刚体验了第一个阶段周期。没有过?于复杂的原理,就是?强制断药。在难以忍受疼痛时?,有营养舱可以提供缓冲,用来麻醉身体暂时?地进入浅休眠状态。
营养舱每个周期内只能视身体情况使用两到三次,疼痛却会越来越频繁。第一个周期已经是?最简单轻松的,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一想到愈演愈烈的煎熬,他心里甚至都会有些退缩。
那样的痛苦,他不希望再?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尤其是?江廖音这样的潜在实验对象。
想到这,他暗自打算要再?详细地问问许松延,Alpha服药是?不是?真的没有什么隐患。以免自己受过?的苦,到头来江廖音也要再?受一遍。
车子平稳地向前行驶,却不像是?去往市中?心的路。季韶看了眼导航,这才发觉江廖音选择的目的地是?济园。
他不记得自己说过?要去那里。原本以为会被送到浦元区,想着先在季宅将就一晚,隔天再?自己回济园的。
是?个……很细心的孩子。
江廖音依旧郁闷着,没有注意到他细微的惊讶和动容。还在为了实验室的事而心情很差。
“你一定?得这么做才能把?药戒掉吗?”
他隐隐约约在监视器上看到些无菌舱内的样子。极简单的房间?摆设,完全与外界隔离开来。听小猪的意思,接下来还会有很多?个周期,季韶都要被关在那样的小房子里戒药。还得受别人的监控,一点隐私都没有。
他向来是?自由散漫的,最讨厌被控制的感觉。也不信季韶会对那样的戒断方式无动于衷,“不能再?去找别的医疗渠道吗?”
“许教授向我提出戒断计划,最初已经是?去年的事了。”
季韶说,“我拖到现在才配合,是?认真考虑过?才做的决定?。所以不用担心,现在的戒断方案对我而言已经是?最好的。”
放在往常,他觉得说这些都有点多?余。但如果对江廖音而言,这样做能让他心里能舒服点,那再?多?说一些也没什么。
江廖音听出他是?特?意跟自己解释一遍,心气儿顺了不少。闷闷不乐地“嗯”了一声,“那要多?久才能结束?”
“要视情况而定?。”
或许三五年,或许十来年。季韶心里也没底,但有意使车内的氛围轻松些,笑了笑说,“你也知道,我自制力不怎么行。只能被盯着强制戒断了。”
江廖音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单手?扶住方向盘,从储物盒里又拿出一小包药片来,牙齿咬住撕开条边。含糊不清道,“那我能不能给你提个意见啊。”
“下次你再?泡营养液的时?候,还是?穿着衣服泡吧?”
“……”
“穿着衣服不方便。”
季韶心里一阵好笑,没想到他纠结这么久居然说起?这个,“舱里只有我自己。没关系的。”
江廖音心说这怎么能没关系呢,“可他们能通过?监视画面看到你。再?说如果有人去探望你呢?如果我……想去看你呢?”
季韶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太行。
“你进不了无菌舱的。就算来看我也只能隔着玻璃,话都说不上。还来干什么?”
“隔着玻璃看也行啊。”
江廖音从纸袋里摸出药片来,忍着恶心又吞了两颗,“你自己在里面待着,一待好多?天不能外出也太无聊了。再?给你关出抑郁来怎么办。”
“里面让不让用手?机?你不开心的时?候给我打一电话,我就去看看你。你跟许松……许教授说,让他给我个权限。”
江廖音嚼碎了药片吞下去,不怀好意地强调,“不然我可不敢保证,季憬再?来跟我抬杠的时?候我会不会嘴快说出去。”
季韶失笑,“威胁我?”
“哎呀。”
江廖音也笑,脸颊上那只浅浅的梨涡越飘越近,“行不行?季叔叔,同意嘛。”
季韶哭笑不得,把?他靠过?来的脑袋推回去,“好好看路。你怎么这么会撒娇?”
“那你同意吗。”
“……”
还能怎么说呢。
季韶只得姑息,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纵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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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后,季韶再?一次进舱。江廖音特?意送他到实验室,还站门口给他打气。
“加油!只要你能把?药给戒了,以后想去哪吃就去哪吃!”
“……我戒药就是?为了到处去吃吗?”
“不是?吗?”
“……”
季韶忍俊不禁,“是?。”
“这就对了。有这动力,什么事干不成?”
江廖音做了些关于B&R戒断的功课,知道舱内的情况不容乐观。其实有点紧张,但还是?要把?语气放轻松,以免给他心理负担。“吃好睡好,过?两天我来找你唠嗑。”
季韶点了点头,“再?见。”
江廖音转身要走。没两步就忍不住又回来,用力地抱了抱他,低声说,“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你可以做到。”
直到进了实验室,季韶还在回想这个拥抱。不知是?否因为戒断而使感受变得迟钝,他没有从江廖音身上察觉到一点信息素的味道。
见到许松延时?顺口提了一句。许教授也是?一愣,无奈道,“那傻小子不知道磕了多?少B&R才来见你。估计是?不想影响你戒断。”
季韶问,“真的会有影响吗?”
在旅行中?他有意识地察觉到,药瘾发作时?离江廖音近一点,被他的信息素环绕反而觉得很舒服。
“要看你怎么定?义这个影响了。”
许松延意味深长道,“上瘾是?件可怕的事。怕就怕你戒得了药。戒不了人。”
“……”
“对了。以后那小子肯定?还会再?来找你,要不要放他进来探视?”
“放他进来吧。”
毕竟都跟人说好了。季韶顿了顿,语气有些可疑的拘谨,“还有那个,我以后进营养液,还是?穿着衣服吧。免得他突然过?来。”
许松延:“……”
“知道了。你先去吧。”
许松延看着他进舱,心底浮出的情绪也很奇异,不知是?算意外,还是?意料之中?。最后也只摇了摇头,接着忙碌地工作去了。
第二个周期时?长是?十天。如先前所料,煎熬的程度相比起?第一个周期,在质和量上都有了飞跃。
舱内恒温恒压,灯光可以调控。季韶渐渐分不太清白天和黑夜,索性时?时?都关着灯。躺在床上也很难入睡,全身的肌肉关节都在叫嚣着疼痛,实在撑不下去时?去营养液里泡一泡才能缓过?劲来。
江廖音第一次来看望时?季韶正在浴室里,不得不在外面等了半个小时?。用他的话说是?“等得我加热三分糖的芋泥波波奶茶都凉了”。
季韶刚泡完营养液,昏昏沉沉地去冲了个澡,蹲在花洒底下不想动弹。从小浴室出来时?听到新?装的通讯器里说他到这里来,心情莫名明朗了些。趿着拖鞋走到最外一层,隔着玻璃墙看到他挥挥手?,居然还拎了袋吃的。
“许教授说你的食物是?舱内定?制的营养剂,不准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遗憾地说,“没办法。那你只能看着我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