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说完,一直稳坐如木头的褚锋都不得不侧目看了一眼,带着些微愕然。
国宝案的始末褚锋自然知道。李睿八成是被当了替罪羊,皇上心中也清楚。
李崇是有多逆来顺受,才能说出这样不顾真相与丧亲而明哲保身的话。
这是明显的两手一摊,任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是非对错仍不想管的架势。
可说的也挑不出毛病。
通常闲谈至此,就意味着话不投机,逐客之意。
褚锋不禁看向刘枫旻,好奇他如何回应。
若真的顺势告辞,会立刻在气势上矮了一头。
巡抚本官品高于提刑按察使,但降级留任后则平级。
被如此压制可不是好兆头。
“好。本官等的就是这句。皇上明令,豫东全省大小案件与官吏所参知的政事皆由本官督查、调度,更有先斩后奏之权。既然拥护,那便请大人立刻传令各地,推翻大德源一案的判决,所有关联的罪犯全部狱中待审,不得有半分差池,若有死伤必重罚。”
刘枫旻说的云淡风轻。李崇却听的字字惊心,脸色终于变了几变,虽不明显,但对于这等沉浮官场多年,老成持重的官员而言,已足够证明此刻其心中怒海翻腾。
大德源一案是经各地知府、县令先行审判,而后交由巡抚审理决定。
这无疑是让李崇自己打脸,若背后有盘根错节的权利牵扯,那更可能得罪上官,遭到厌弃与针对。
褚锋也品出话中锋芒,且还带了点谎言,抿了抿嘴,难得起了点兴味,静待下文。
李崇话中透着隐隐不满,下沉的嘴角多了一寸戾气,“刘大人,你我不曾有旧怨,何以这般为难本官。”
刘枫旻无辜的解释道:“大人误会。本官只是顺着您的话说,助您在皇上面前多些好的表现,早日复位。”顿了顿,话锋忽而一转,一双眼精明烁烁的看着李崇,语调也随着豁然起身而昂扬,“另外,本官也想让您明白,于朝堂,您今日的高度,今时的处境,没有什么周全的应酬之道,总要选择一方,倾向一方。希望您好好想清楚,所谓的拥护,到底是谁。想必,您也能猜出,本官是没有那个借力打力的闲情逸致,能让您降级的始作俑者也不是皇上。”
李崇听的怔忪,见刘枫旻似乎要走,下意识的起身,又呆在原地,颇有点屏气凝神,进退两难。
与之相反,刘枫旻十分潇洒,泰然接道:“李大人不必担忧。本官话虽如此,不到迫不得已,绝不会真逼迫您陷于窘境。你我同朝为官,确实冷暖自知,不求朋党交好,但愿互相体谅,不求同仇敌忾,望不针锋相对。”
话音落地,刘枫旻客气的做了个辞别礼,转身便走,步调很快,快到似是有意不给李崇思考与回应的机会。
“刘大人。”李崇看着刘枫旻的眼中渐渐有了敬畏与无奈,快步追赶上前,轻叹口气,凑近耳边,低声道:“国宝案,若你未放弃究查,可追溯十年前的一桩灭门案。十年前,本官任西南澍(shu)北省承宣布政使。那时澍北民间邪教气候初成,欲攻占几处县城作为基营。先皇派兵平乱,虽得胜,但有一名武将叫厉成录。他被同僚弹劾勾结邪教,暗中谋逆,后被皇上抄家,灭三族。当时,抄家时没入国库的钱财,由本官亲自验查。本官发现他并无多少金银珠宝,算得上清廉,只是有两幅字画,属当世珍品,正是而今丢失的《万里江山图》、《合意中秋帖》。当时,本官就已知道黄淙的名声,经查证,这两幅字画的确是黄淙亲自赠送给厉成录。”
刘枫旻正听的认真,神思飞驰回十年前自己刚升任大理寺卿时的光景,忽觉声音消失,不由得一愣,忙追问:“然后呢?”
然后,就是李崇讳莫如深的敷衍,“本官只是忽然想起,没什么证据。刘大人权当一个可能吧。”
刘枫旻知再问不出其他,不好强人所难,明白李崇能说出这些已是诚意示好,想要缓和此前的尴尬,便欣慰感谢,道了声后会有期匆匆离去。
若他没猜错,国宝案中死去的兵部两官,正是当年弹劾厉成录谋逆的人。
而当年的灭三族,极可能有人逃脱。
是有冤情吗?还是仅为复仇?又或是有更大的阴谋?
不论哪一种,能设下这般阵势,恐怕其翻云覆雨的能力已今非昔比。
秋风瑟瑟,吹的刘枫旻周身发凉,直透心底。
刘琪一直等在门外,见刘枫旻出来,笑嘻嘻的牵来马。
刘枫旻踏镫上马,抬头看了眼空中如冰裂般的浮游的云影,忽觉阳光淡了几分,整个高阔晴朗的天际变得光色矇昧。
因官员府邸建在主干道上,不可车马急奔,大声喧哗,三人只能徐徐行于街巷。
这在旁人看来,虽没有骏马似风飙,鸣鞭出千里的意气,三人却各有俊逸风姿,颇有点骄行踏落花的悠然惬意,引得往来的妙龄女子翘首娇盼,来日能寻个如此这般的郎君,甚至还有几个大胆的想要主动创造机会,来个萍水相逢。
可她们怎知,这三个男儿正各自思虑心事,对这种搭讪毫无兴趣。
跟在刘枫旻身旁的褚锋,抬手扇了扇萦绕周身的莫名香气,瞥了眼路边的一个打扮花枝招展,正向他抛媚眼的姑娘,冷冷道:“刘大人,皇上的确允你先斩后奏,但并未授你调动全省官吏之权。你刚才撒谎了。等同假传圣旨,欺君犯上。”
刘枫旻淡定的扯下忽然飘到马头上的丝巾,向后一抛,“是啊。本官知道你一定会禀报。不过没关系。权宜之计,皇上自会明白。”
“什么玩意,当我们是什么啊。”刘琪不耐烦的白了眼向他招手的一个姑娘,转头对褚锋严肃道:“什么撒谎,褚大人你可不要乱说,我们家公子行事自有分寸。”
褚锋不理会刘琪,打量着刘枫旻,“皇上曾对卑职描述过刘大人的往日政绩与生活,如今看来有点不一样。三年前,刘大人应该不会说这样的谎言。”
“流年匆匆,草木还会新芽与枯萎,人自然也会变。”刘枫旻怅然一笑,紧了紧手中的缰绳,稍微加快马速,“不过,于本官而言,唯一不变的是,为皇上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