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他第一个想还是自己。赵文硕心中温暖,但又更加自责。
赵文硕端着杯盏的手在空中显然一僵,少顷才将杯盏重重叩在案上,激起点点水花,垂眼凝着刘枫旻依旧苍白的嘴唇,幽幽道:“枫旻,只有傻子才会舍身赴死。”
刘枫旻脸色如常,甚至嘴角勾出一两分调笑,轻声道:“为你死,我甘愿。再?说,我觉得我迟早死在你身上,怎么死不是死?”
赵文硕狠瞪了眼刘枫旻,再?捧起药碗时,一脸孤冷,“我没和你开玩笑,你的伤口再深一寸,就可能没命了你知道吗?现在只是些皮外伤,你该庆幸从阎王那儿拿了条命回来。刘枫旻,以后别再做傻事了。”
刘枫旻身上的疼痛在醒来之后阵阵席卷而来,可望着赵文硕为自己担忧的模样,心中只剩下缱绻的爱意汹涌而来,让他的疼意缓解不少,睨了眼赵文硕手里的药,坏笑道:“你若是不用嘴喂我,我可不喝这药。”
赵文硕面上做出一副恨不得把药泼他脸上的狠色,却还是顺从地含了口汤药,墨眉因忽如其来的苦意皱紧,往刘枫旻嘴里送去。
索性,刘枫旻喝完汤药,将头转至赵文硕耳根前,咬着赵文硕最敏感的耳瓣,道:“我为你挡了一剑,你可要奖赏我点什么?譬如为刘家开枝散叶。”
赵文硕耳根一红,身体也因刘枫旻温热的鼻息发着颤,知道刘枫旻所说的一切虽然风流无度,确是为了缓解自己内心的愧疚,心中暖意滋生,嘴上却不饶人,“你至少在床上再?躺五日,胸口的缝线都处理得很好,若是牵动了,那就是你咎由自取,痛在你身上,我乐意得很。”
刘枫旻不接赵文硕的话,心中悄然得意一番后,转言问:“那些黑衣人,现在怎么样了?”
赵文硕从刘枫旻的肩上将头抬起,细忖了片刻后,声色转冷,“死的那些,都是长年练武之人,身上各个带着莲花刺青,看来是个组织。”
刘枫旻目光一瞬转得冷冽,沉声道:“莲纹刺青,我与褚锋历经淄杨时,也遇到过一群黑衣人,身上也带着莲纹刺青。还有京都的古玩商人,看来这些人,恐怕是长年受训于一个组织之中。”
赵文硕脸色变得沉郁,浓眉皱起,目光再?转瞬定在刘枫旻俊朗的脸上,狠戾之气已漫过周身,“若是杀手,他们真会为了你是个无辜之人,而停手错过一个如此绝佳杀我的机会?他不?杀你,是因为他不?舍得。”
刘枫旻细忖了一会儿,颇有些无奈,拢了拢赵文硕的手,解释道:“我倒是怀疑,是我们身边的人,知你来了潍县,在我身边,所以哪怕你乔装出行,他也能那么快的准备好一切。恭王远在京都,消息一来一回也要?十天,还要?统筹安排一切,来不及。”
这话说得不?假,却没让赵文硕的脸色有半分缓解,只听他冷哼一声,“看来刘大人袒护恭王得很,又或许,刘大人身边还有别的人,不?舍得你死。”
刘枫旻嘴角牵出一丝苦笑,顺应道:“那倒是,确实有人不舍得我死。”
赵文硕眉峰一挑,阴沉道:“是谁?”
刘枫旻意味深长地睨了眼赵文硕,努嘴道:“你啊,若我真死了,你便成了鳏夫,不?合适吧。”
赵文硕终算收起冷峻的面色,嗓音微哑道:“那便好好活着。”
刘枫旻嘴角的笑扬得更高,眼底满是缱绻与守护,满足地看着他,好似身上的伤痛换到了一件稀世宝物般,一切都值得。
赵文硕在刘枫旻沾床不?起的日子中,一切亲力亲为,刘枫旻偶尔调笑两句想迎他回家,都被赵文硕冷眼驳回。
刘枫旻的伤口恢复的不?错,原本的剑伤本就不?深,调理七日后,已能正常下地走动。
刘枫旻借着赵文硕的力,第一次出了屋门,在门外微微走动两圈,看见客栈底堂上,围着十数外商,正坐在底楼品茶,时不时将视线抬上二楼,可看见了刘枫旻二人时,却又不敢妄动。
“这些商人是与薛祺牵过合同的外商,薛祺勾结官员,已被我关押在牢中,他们与薛祺的合同作废,利益中断不说,他们的损失也不?小,潍县的知府已被我换了,还未上任,可我微服私访,不?便露出身份,对外便说你是秉了我的旨意,奉命办事,罢黜官员的。现在整个潍县就你一个高官坐任,他们探听到你居在这家客栈,几?乎日日来。”赵文硕下眺了眼那些外商,脸上多有无奈。
他虽多有愤懑,但基于外商在北唐有外交条律,他不?能多做干涉,否则驳了邦国的面子,更是内忧外患。
刘枫旻目光往门外拉长到西南方的潍县牢狱方向,嘴角噙着抹坚定,道:“我要?见见薛祺。”
赵文硕虽有不?解,但知道刘枫旻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接道:“你伤口未愈,我派人将他押来。”
刘枫旻淡淡“嗯”了一声,慢慢顺着赵文硕的脚步,牵引回屋,细想了休息的七日间,赵文硕未对他透露外界的任何消息,哪怕他问起,赵文硕也是沉着张脸,告诉他一切无恙。
他的职责仍在,便要重谋起一切来。
薛祺再到时,面相上已瘦出了凹陷,满目狼狈,向上眺着刘枫旻时,黯然道:“我该说的都说了,你还想如何?”
刘枫旻将屋门敞开,示意薛祺向楼下望去,满堂的外商正虎视眈眈地凝着楼上,笑道:“你方才被领上楼时,楼下的外商可都看在眼里呢。你贿赂官员,被判了二十年刑期,对薛掌柜来说是重处,可薛掌柜转念想想,我若是现在放了你,把你丢给那些外商处理,他们又会怎么对你?”
薛祺目光渐渐聚出惊惧,微张开嘴,仍嘴硬道:“他们最多不?过抢我家财,还会杀人不成?他们真在你眼皮底下杀了人,你身为朝廷命官,担得起这个责任?”
刘枫旻狡黠的笑着,身子微微向前倾,紧逼道:“外商在北唐行商,行的是他国的律法。胡商、倭国间,欠债可以命抵。”
话音刚落,原本还挺着身子跪在地上的薛祺瞬间瘫软,面如死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刘枫旻浓眉横挑,不?紧不慢道:“对下面那些外商宣布,你的东家是驰鸣雁,把‘天记祥’的债务转到驰鸣雁头上,让他们去驰字号追讨。”
薛祺喉咙不?由自主的动了一下,眼底似有思量,良久才开口,“驰鸣雁不?会放过我的,哪怕我在牢中,他也会派人来暗杀我。”
刘枫旻眉头微微一蹙,心念着驰鸣雁的能力到底有多滔天,能让薛祺身处狱中,都害怕驰鸣雁杀人灭口,心绪一转,接道:“这就要看你能不能助我们捉拿驰鸣雁了,你现在对他来说是一颗没用,还随时会反咬他一口的棋子,你以为你能在潍县牢狱中安然度过余年?”
语罢,薛祺眼底终于闪过犹疑,思虑一番后,决然道:“好。驰鸣雁不?死,我确实难度晚年。驰鸣雁早年暗中收购为政府提供铜料的芸南产区,这是驰鸣雁伪钱的来处。所以芸南的官员年年上报朝廷说资源匮乏,其实是铜料都去了驰鸣雁的手中。江北一带铜价高昂,官府铸钱无利或亏本,铸钱局停铸或局私,持续钱荒。而他借此,以更优厚的利润抢占市场,成华东、华北第一大票号,利用地域、铸造差异,力推洋钱,左右金锭、银元、通宝、洋钱四种货币兑换比例,控商品流通。你们若想打击他的势力,第一步要断了芸南的供给。”
语罢,刘枫旻一阵心惊,自豫东到芸南,北唐一半的地域上,竟都与驰鸣雁一人牵扯,官商勾结竟到了如此地步。
他慢慢睨向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的赵文硕,见赵文硕的面色阴冷,怒意勃发欲出,他手里的杯盏被用力握住,微带着些颤意,热气蒸腾在赵文硕的掌心,烫的内里通红一片,惹得刘枫旻心疼不已。
他遣下薛祺,吩咐了几?句后,便让薛祺对着外商宣布,“天记祥”与“驰盛祥”原是一家。
外商纷纷赶去“驰盛祥”追讨时,正堂上从泱泱人海到空无一人,不?用半晌。
刘枫旻将赵文硕的手摊开,见掌心已然留下一圈烫痕,轻柔的对着掌心呼气,宽解道:“至少,芸南得以肃清,你不?虚此行。”
赵文硕神色已然沉着,语气却稍带温度,“枫旻,这天下归一,是我付之的努力不?够还是我的妄想而已?”
刘枫旻相顾无言,只是重复着刚才的动作,等到欲与赵文硕分开,赵文硕要?先?一步去传令重理芸南时,才在他耳边轻声诉道:“我会陪着你一起,不?论山川险阻。”
芸南重理,驰家的生意一落千丈,不?管是从前的外商还是北唐的百姓,皆对驰家心存芥蒂。
兔死狗烹,驰鸣雁一时被董家、范家等各商号夹攻而逼,原本在芸南付出的高昂成本,本利无归也就罢了,如今外债加聚,再?大的家业,一夜之间,也是倾覆而倒,驰鸣雁被追讨到无处可藏。
原本与他密谋联络的商家,都怕祸及自身,纷纷举报于他。
驰鸣雁从一个连声音外形都不确定的驰家东家,转言变成一个家住何处、身去何方都已明晰的落魄商人,左不过是豫东一场商战下的牺牲品。
驰字号被封,驰鸣雁锒铛入狱,而芸南自江北各级官员,仍在逃窜躲藏。
说地方清明,是梦,说奸商已除,是戏,但无论是戏是梦,刘枫旻与赵文硕二人都替各自担着,一生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