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凌的一年四季中,专属早春最是热闹非凡。
贩夫走卒、过往行人都要在?早茶摊中停下来喝碗胡油汤,去了早起的困倦,再侃侃而谈起往南三城的西南战事与往北十城,远在?京都的天下大势。
刘枫旻听见旁桌的吃客兴致勃发的聊起赵豪之?事,语气中颇具愤慨,似是对?自己的做法并不认同,慨然道:“要我说,赵豪死得太轻,就应该来个五马分尸才对?。他死了,老子还不解气呢!”
招呼老板笑脸盈盈地倒上一碗热茶,迎上前去,轻声道:“客官这话多少有些意气用事,您不解气啊,是因?为朝廷的将士都是这个德行,死了一个,再来一个,有什么用?赵豪确实无恶不作,然广凌城的驻军哪个不是阳奉阴违,不顾百姓?”
“哼!我看西南那?场仗,是赢不了!那?些驻军,和蛀虫没个两样,我就不明白了,我前些日?子去军营送货的时候,我还看到?他们各个瘦骨嶙峋的,广凌城所有的民脂民膏都被他们搜刮尽了,他们怎么还一副没吃饱饭的瘦骨头样?”吃客喝了碗茶,声音扬得更大,面上的愤恨不减丝毫。
话音刚落,又是一片吵嚷声。
“是啊!我也奇怪,按理?说他们不该是那?副死人模样啊,我之?前去过一次营地,我看有些训练的士兵晚上还去农家偷鸡吃,天天一副没吃饱饭的样子。”一个高瘦的年轻人困惑地捧着?碗茶敬方才那?位说客。
老板笑意不减,捧着?茶壶,向?后退去,直到?被前桌一直沉默无声的刘枫旻与褚锋叫住。
“老板,这几日?广凌终于有了人气,您的生意也好不少吧。”刘枫旻照着?当地的吃法,捧着?油碗,转了个圈,缓缓攀谈。
老板眼纹绽开两道,咯咯笑道:“总算是回转了。我这家小店,本来开在?广凌城门口,为的就是来往商旅能在?这歇脚时,吃点茶食。没曾想过,驻军一来啊,别说是来往的商旅了,就连广凌的百姓都不出门了。生意萧条的时候啊,才是苦不堪言。二?位客官是要往城门口出?我瞧您一直盯着?驻军营地方向?瞧去呢,那?里可没个善茬,您二?位万事小心啊。”
刘枫旻知?道老板是个聪明人,话不过激,也懂得点到?为止,点头道:“谢老板提点,我们只是出门办事而已。”
老板再为刘枫旻二?人添了碗茶,就含着?笑走远了,留正堂上的茶客,指点江山。
刘枫旻神色复杂地环了眼茶客们,无奈道:“看来要想让广凌城的百姓过上安生日?子,单除一个赵豪是远不够的。”
褚锋视线幽幽飘远,望着?驻军营地想了许久,声色平缓道:“世间安得双全法?一网打尽,会动了军中的根基,对?日?后作战更加不利。军营不像朝廷,军中牵一发而动全身。你除了他们一个参将,现在?还去对?他们一一审问,他们都是些硬骨头,嘴里吐不出半个字的。”
刘枫旻下巴冲远处抬了抬,言语间也添了气郁,重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你瞧日?头方升,应该是早炊的时间了,可驻军营中却没半点烟火。你从前在?军营呆过,应该比我清楚将士们不可一日?无粮。驻军营地中根本没有足够的军粮供他们吃食,若不去军营走访,只要等我们一出了广凌,他们会再来危害百姓。”
褚锋顺着?刘枫旻的方向?望去,果见军营中没半点开炊烟的意思,狐疑道:“不可能,皇上给?他们的粮饷够半年的量,每个月初也会再从京都送出银饷,他们没有理?由是为了饥荒才从老百姓的口中抢吃的。”
刘枫旻喝完最后一口油汤,腹里终于有了暖意,轻松道:“去营地看看,不就……”
话至一半,城门口忽而传出一阵细长的惊呼。
“来人啊,抓小偷啦。”
刘枫旻半眯起一双乌亮的眼,见城门口确有一布衣男子手里攥着?个锦袋,目色慌张,四处窜逃着?欲往城门外逃去。
“褚锋!”刘枫旻见城门口的官吏充耳不闻,不由皱眉沉色,再听见耳边幽幽几声嘲讽声传来,面色更是难看。
“钱袋子是没下文喽,要让广凌的官差替她?捉贼,未免想得过美!”
“是啊!若不是腿脚不好,我也想去当窃贼,总比有上顿没下顿的好。”
褚锋闻言而起,手里压着?自己的剑,轻功向?城门口追去,不过眨眼一瞬,那?盗贼已倒在?泥石地上,龇牙咧嘴地喊着?痛。
刘枫旻起身向?前走去,不管身后再多的唏嘘与咋舌。
他脚步落在?贼寇面前时,见贼寇有意挣脱,嘴里嚷着?:“你们是谁?坏了爷爷我的好事,我可有兄弟罩着?!官吏都不管爷爷我,你们多什么事,快放了我,老子盯了那?婆娘半年了,好不容易寻着?个机会。”
刘枫旻眉宇间的戾气忽起,冷声道:“光天化日?偷人钱财,竟还如此嚣张。官吏不管,我管!”
语罢,褚锋再没人贼寇有机会说一句,将他面朝着?地上,只留下支吾不清的闷吼。
二?人视线向?身后探去,果见一身着?绛红罗裙女子正急步向?他们跑来。
“多,多谢两位公子。”女子停在?刘枫旻面前时,正喘着?气,指着?贼寇手里的钱袋,接道:“那?,那?是小女子的钱袋。上面绣着?一个梅字,是小女子的芳名?,本名?洪梅,夫姓贾。”
刘枫旻将贼寇手中的钱袋交由女子时,目光在?钱袋上停了几眼,饶有兴致道:“苏州的云绣,这是最上好的布料,小姐用来做钱袋,难免会遭来横祸。”
洪梅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将钱袋打开钦点了一遍,才轻松道:“这些银两本来不足以?让我跑这么多路,只是今日?出门采办匆忙,又来不及再回来拿钱,真是多谢了公子。这一两银钱,希望公子切莫推辞。”
刘枫旻方想婉拒,手里已被女子塞了一两银钱,目光下抬,本想再次推辞时,面色忽而瞬变,一瞬不瞬地凝在?那?锭碎银子上。
银子的右下角一块,刻着?一个深深的印记,只是简单的一个弯钩,由于下笔的利落与沟壑两道干净得再无刀痕印记,应是在?银两流进磨具时,一封成型,那?这便是官银。
想罢,刘枫旻目光如炬,正色道:“冒昧地问一句夫人,这银两您是从何而来?”
洪梅愣了一下,目光定?在?碎银上时,一头雾水地回:“我家老爷给?我的月银。我夫家是做布料生意的,一个月来往的银两不胜枚举,怎么?公子觉得我给?的赏金不够?”
刘枫旻神色复杂的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双拳紧握地收了那?盏碎银,嘴角噙着?温和的笑,道:“我和我的朋友,是船商。看这银子的色泽还亮,应是朝廷上半年才发下的银钱,有些想要收藏的癖好,听夫人的意思,您家里的生意应该不小,我们二?人正巧有意与西南地区的布料商合作,明日?若有时间,可否去您家造访?”
洪梅怔愣地点了点头,神色间微有讶然,嘴里喃喃自语道:“正巧老爷这段时间不待见我,若我给?他带来一桩生意,恐怕也少不了我的好处。”
话音刚落,她?便扬起语调,欣然地应下此事,轻笑道:“小女子家在?华瑁街三号,静候公子佳音。”
刘枫旻面上挂着?抹亲和的笑,等洪梅走远,目光陡然生寒,对?着?褚锋道:“她?给?我的碎银是官银。官银流通民间,是杀头的罪过。”
褚锋原本淡然的双目也猛然上扬,端详了许久刘枫旻手上的碎银,认同道:“这个弯钩,应该是贰的一角,瞧着?表面的光泽仍在?,应该是新银。贰年的官银……”
“永安二?年。”刘枫旻声色沉顿,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脱口而出。
“去年,赵文硕因?胞姐去世,举国大丧时,特改国号为永安,来纪念永安公主。一国之?君,除国丧外只有天灾国难才能修订国号。细数二?十年的时间中,只有永安二?年的官银最为可能。”刘枫旻压低了声音,话只落在?褚锋一人的耳中,却带着?严肃巍然的冷意。
褚锋暗自沉思了一会儿,才回想起一桩往事,“那?时你还不在?京都,皇上将官银分做三用。一储存在?国库中以?备后用,二?为修建河州堤坝,三为西南战事,做军饷之?用。”
刘枫旻扶着?银两上的刻纹,沉吟片刻后,蹙眉道:“西南战事,那?就是拨给?了当地的驻军?
褚锋点了点头,回望向?城外的驻军营时,转言道:“看来你说的对?,我们确实应该去一次军营。”
刘枫旻神思已乱,回望向?地上仍在?想办法脱身的贼寇,淡淡道:“把他交给?那?里的官吏吧,送去广凌衙门。”
褚锋对?上刘枫旻的视线,便拎起贼寇的衣领,面无表情地仍在?了城门把守的官吏身边,冷声道:“刘大人让你们送去衙门。日?后城中偷盗案件,倘若你们再视若无睹,不顾百姓诉求,你们这双眼睛也确实不需要配在?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