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枫旻与褚锋焚灭罂棘草的第二日,便乘着西海岸的商船,返往山谷。
商船被微荡的海浪跌得有些?颠簸,这原没什么大碍,然刘枫旻终算是熬不住到山谷的一刻,将至山谷前?一天,胃里如翻江倒海,吐了整一日时间,几日不近吃食,人瘦得已有脱骨之相。
十日时间须臾而过,眼见着今日船便能停靠在山谷南端的海岸上,褚锋从?屋外?回来,手里的信鸽已放飞海岸,还攥着另一张信纸,望见船屋内蜷缩在地的刘枫旻,沉声问:“我?与皇上通过信了,他五日前?就派人将西海岸那些?与商人密谋的船夫,包括那个商人收押在就近的官衙内,择日问审,并未暴露我?们的行?踪。但你的病情为何?不让我?告诉皇上?”
刘枫旻鬓间冷汗直直滴落在一滩水渍上,十指抠进皮肉中,咬牙道:“他在京都腹背受敌,既还没想到解毒之法,无须平添他一份忧扰。”
褚锋面露不满,怒声驳斥道:“京都名医无数,总比一山野乡医可靠。再者,就算老者真是世外?高人,他早说过食用?罂棘草之人无药可治,你就平白等死吗?”
刘枫旻再听不进褚锋任何?的话,一声闷哼,刚想不理?作罢,抬眼就见褚锋有意出门传信,只得坚持道:“京都的医者知?罂棘草为何?物吗?你传信给?他,告知?他我?可能会死于毒瘾中,让他如何?心安地坐镇京都?”
褚锋默然良久,回想起临行?前?赵文?硕便嘱咐自己,一路护刘枫旻安全为主?,监听为辅,若此行?刘枫旻当真有去无回,他又该如何?自处。
刘枫旻于他,是能并肩作战,护一方百姓安宁的上官,亦是良友。
想罢,褚锋发出微不可查地一声低叹,将刘枫旻从?地上扶起,偶然瞟见刘枫旻袖间的俗心草,灵光大现,道:“老者之前?说过,他的毒瘾便是靠俗心草解的。恭王不过残废,你大可安心服下俗心草,只需编撰个理?由,说我?们没有取到俗心草便罢。”
刘枫旻紧蹙眉梢,垂目凝了俗心草半晌,微微将它往袖口更深处送去,摇头道:“我?说过给?恭王。”
褚锋眉宇骤冷,望着刘枫旻的一双眼里写满不悦,“你也别忘了,你死了,皇上便一个人了。”
刘枫旻微一滞愣,恍然间有些?不安,对于赵文?硕的思念与忧心伴着蚀骨的疼席卷而来,激得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抬手让褚锋出屋,留自己一个人安静地承受。
等刘枫旻抵达老者木屋前?时,已较离去山谷前?,可见地瘦了许多?,双骸深深凹陷,如那秋日西风飘过日近黄昏的沙漠般,快要?没了人样,再不似从?前?英朗明华。
“等进门,莫和老者说起我?的病情。”刘枫旻松开褚锋搀扶的胳膊,努力撑直自己的腰杆,敛衽抬步,往老者门前?走去。
褚锋盯着刘枫旻的后背,透着轻薄的单衣,已看得清骨状,低喃道:“不说,就没人看得出你已入膏肓了吗?”
刘枫旻敲响木门,方欲扬声唤过老人,就见木门旋即大开,老者面上未完全绽开的喜色在看见刘枫旻时,陡然僵滞。
“你可是吸食了罂棘草?”老者上下打量了刘枫旻一番,直言问向刘枫旻。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吸食过罂棘草的人,再断了供给?时,会是怎样一副面容。
刘枫旻进门后,将手中的俗心草交由老者,转言道:“老人家,我?朋友的伤势如何?了?”
老者接过俗心草,细拂着花枝,似是想起些?陈年旧事,自顾自道:“今日倒是难得,天下唯二的俗心草,竟……”
刘枫旻似乎有些?站不住,顺着褚锋的牵扶,坐在木椅前?,望着老者发愣的表情,忍不住打断道:“老人家?”
老者回了心神,为刘枫旻探了个脉,面色不算紧张,给?刘枫旻递了个安神的药,宽慰道:“你的病还不至于毒入心肺,且睡下吧。倒是你的朋友,再不为他治疗,他的手就真保不住了。”
语罢,老者就欲往恭王的内室走去,却被褚锋拦在身前?。
刘枫旻自然知?道褚锋的所思所虑,但他既答应过恭王会为他寻回俗心草,就没理?由因贪生怕死,独占了这株草药。
“褚锋,退下。”刘枫旻声色微厉,这是他第一次以上官的身份命令褚锋。
褚锋怒意凛然的目光最终落在刘枫旻身上时,轻吐出几个字,“你要?死,我?不拦你。”
此言一出,褚锋便摔门而出,独留刘枫旻牵出一抹苦笑,道:“我?们二人唐突您了。”
老者慢慢摇头,手搭在刘枫旻肩头,稍稍握紧,缓声道:“老夫虽不知?世上有无能熬过罂棘草毒效之人,却了解老天不会亏待忠肝义胆之辈。”
刘枫旻极力撑大面上的笑意,却还是在意志崩盘的那一刻,顺着老者的胳膊倾身倒下。
他似是做了一场很深的梦,梦中忆起儿时的一些?回忆,那时恭王与赵文?硕还是他的朋友,无话不谈的知?己。
恭王也曾因赵文?硕被先皇责罚,出言顶撞过先皇,最终二人跪在乾元殿前?,一边哭闹着说自己委屈,一边嬉笑着对方失态的嘴脸。
而他,为了能平息先皇的怒意,连夜仿了二人的字迹,各书一封致歉信交由先皇,这许是他人生第一次骗人,却未曾有那么一刻,如现在一般如履薄冰。
刘枫旻再睁眼时,被面颊上似有若无的瘙痒感弄得微有些?烦躁,陡然睁眼时,见老者的女儿穗荷正痴痴地望着自己。
“父亲与我?说,你喜欢男子?,所以我?没有机会嫁于你,可是真的?”穗荷卧在刘枫旻的身侧,直盯着他不放,语气微夹着一丝希冀。
刘枫旻稍朝远处挪了半寸,起身下床,与她保持着周全的距离,才回:“我?并非喜欢男子?,只是单喜欢一人,恰好那人是男子?。”
穗荷细忖了半晌,眼底的光亮慢慢黯淡,倔强道:“你都快死了,他也不来寻你最后一面。我?估摸着,他不喜欢你。”
刘枫旻侧目望了眼窗外?,已是清晨收露之景,细想自己应是已睡了一个日夜,连忙转问:“我?的朋友如何?了?”
穗荷面色如常,轻指向刘枫旻身侧恭王的屋子?,无所谓道:“我?父亲昨夜就进了你朋友的屋子?,现在还没出来呢,你另一个朋友已经在煮汤药了。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要?是回答的好,我?可以给?你个惊喜。”
刘枫旻本无心思与穗荷纠缠,却见她阴深的眼底闪着狡诈,嘴角的笑显然藏着隐情,无奈道:“真的爱一个人,你无须揣度他爱你多?深,是否能够得到比你爱他更浓厚的感情。我?知?道他的无奈,心疼他的处境,希望他事事安宁,百岁无忧就够了。”
穗荷脸上的笑意沉了下去,双瞳微泛着氤氲,似被刘枫旻的话有所触动,提醒道:“我?方才看见,你的朋友手里除了俗心草外?,还握着罂棘草。而且啊,我?与父亲手里的罂棘草,都是些?根处的粉末,最多?就是迷晕别人,你朋友的可是吴迩族能迷人心窍的罂棘草哦。”
“这不可能,我?离开吴迩族的时候,已经焚尽了所有罂棘草。”刘枫旻心头微颤,话虽说得斩钉截铁,心底实则没多?少?底气。
穗荷幽幽抬眼,面露讽刺,反诘一句,“你以为世上谁会比我?更了解罂棘草的模样?”
她落下的病根,不正是因为自己被关在一个满是饿鬼,成日吸食罂棘草的地牢中吗?
刘枫旻被穗荷的话哽住,再想褚锋从?吴迩族回程时,似一直被心事缠身的模样,他以为是因他的病情,也说不定是在思量一个计策。
他了解褚锋,杀伐果断,一切都为了赵文?硕的江山为重,仁义在权利面前?只是愚念,也让他更信三分穗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