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底全无波澜,走进赵文硕身边,将他缓缓扶起,与他相视一眼,目色终算有?了一点温情,转眼望向洛红,缓缓道:“早在潍县,你诓骗我们说你是大?德源的?女掌事,可是当我们寻访大?德源伙计时,才知晓潍县的?钱号中,从没?有?过任何一个女掌事,我便?知道你身份并不?简单,至少你藏身于我们之中,撒下了一个弥天大?谎。另加上西南□□弟子至今不?知总舵主身份是男是女,驰字号东家驰鸣雁生死未卜,只留下一本账簿,账簿中满是西南将领们贪赃枉法的?证据,而后我问审西南将领,得知他们与□□总舵主勾连。我便?知驰鸣雁与□□总舵主之间有?着说不?清的?联系,可那时你洛红却不?翼而飞了。而后,刘琪身份败露,西南□□被?我攻破,我又得到另一条讯息,早在我们入广凌之前,我欲往广凌的?消息便?已传入□□耳中,若不?是刘琪,只有?一人,知我们去向,那便?是你。驰鸣雁与总舵主都?是从你口中得到的?消息,让我有?了一丝遐想,也许你是他们的?手下,又或者你就是那二人。”
洛红眼底再无挣扎,微微一哂,坦诚道:“愿赌服输,这?局是我输了。无妨,我认。只是有?一事,我很好奇,明明我亲眼看见你死了,死在我的?脚下。”
刘枫旻抬眼示意门外的?官兵,领来一位老者与一个年若四十的?浓妆女子,再从褚锋手中拿出自己先前在总舵主内馆中拿出的?搜查到的?几件娈童服饰,再观着洛红的?眼色从惊惧到无畏,冷色道:“在你出现之前,我便?派褚锋在北唐搜查各地的?男妓馆,终于找到了这?件衣服的?主人从前落脚的?那家象姑馆。顺藤摸瓜,我找到了象姑馆中的?老鸨与易容师傅。象姑馆不?比寻常青楼,娈童在那儿学的?东西要更多些?,历经的?挫折与磨难也更加难以忍受,易容便?是其中一项,因为那里的?客人喜欢每日的?新鲜感。褚锋找到了一副画像,画像中人长得娇弱妩媚,可眉眼三分,确实刚韧坚毅,这?张画像的?主人名唤鸢儿,她长得与你有?八分相似。鸢儿确实是个好名字,让我遥遥想起我曾在京都?大?理寺看过的?一宗卷宗,杜家杜元庆之子,杜鸢。想到这?里,我便?找来了从前教?你易容的?师傅,将杜鸢的?画像给他看后,他确实地告诉我,杜鸢便?是当年的?鸢儿。你应该还有?一个名字,杜启衡,三年前去拜访我父亲时,我们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时你男装扮相,又与杜鸢长得并不?近似,直到你将我父亲交由你的?手帕扔在城南时,我才认出你。于是,我将计就计,引你上钩,装出一副已打算为皇上寻死的?神色,再骗过褚锋与众人,演一出与皇上争吵的?戏码,让你信了我的?决心。而你看见人头落地的?那人,其实是一名死刑犯,被?我请来的?老师傅易容成我的?面容,他毕竟是你的?师傅,你难以辨认出也是常事。何况血污与你的?理智,都?不?允许你将我辨得明晰不?是吗?”
洛红眼底再不?见光彩,目色如剜刀般地盯着赵文硕,淡淡道:“我在阴曹地府等着你,赵文硕,你们赵家欠我的?,等你死后,我再问你讨。我就不?信刘枫旻护得了你今生,还护得住你死后。”
此言方出,洛红从手下的?腰间抽出一柄长剑,方想刺向自己的?心室,便?被?褚锋拦住。
他空手接住了洛红的?刀,血液如注般的?留在地上。
他自京都?至皇城,一路以来都?认为刘枫旻有?意顺应天命赴死,直到刘枫旻以恭王为借口时,恍然明白了刘枫旻的?筹谋。
他虽不?愿,但情爱在家国与忠义?之后。
想罢,褚锋声色带颤,面色陡然苍白,眼底一片猩红,却依旧温声对?洛红道:“抱歉,我从前说过要保护你,不?让你被?任何人伤害,到头来还是骗了你。”
洛红面色稍有?愕然,目光直直地盯在褚锋的?手上,换上了自己久未用过的?男声,肃然道:“我不?喜欢你,我只是利用你。”
褚锋听见洛红的?男声,眼底微闪过一点犹疑,片刻便?消逝,无所谓的?扬起一抹笑意,“我知道,你喜欢刘枫旻。不?碍事,你喜欢谁不?重要,是男子是女子也不?重要。我与你对?立两方,完成我的?忠君之事,家国责任,我不?得不?骗你,这?算我欠下的?债,若死后能有?机会?偿还,我必来寻你。”
这?是洛红第一次在褚锋眼底看见沉痛与悲色,她往日只觉得褚锋是个了无生气的?木头,对?于自己的?动情,不?过是因为自己的?美貌与勾引。
但今日,她感受到了十多年厮杀中,从未有?过的?温度,从她心底最后一寸柔软中汹涌而出,不?知何时,一片酸楚与动容充斥她的?内心。
赵文硕面色紧绷,眉宇间透着凌厉,望向洛红,鹰目中藏着歉意,了然道:“正三品城守尉杜元庆之子杜鸢,自幼随父亲习武,练得一身本领,曾被?先帝称为北唐下一任的?继任元帅。只可惜,十四岁时,你的?父亲在剿灭□□的?战役中,因不?愿随当时重臣同流合污,谎报士兵伤亡人数,欺骗朝廷掳获抚恤金,而被?上级诬陷勾结□□谋逆,遭株连三族,而你们杜家家传的?珍宝一图一贴,被?当时的?兵部尚书、侍郎据为己有?后,用来奉迎先帝。随后你改名鸢儿,在家破人亡中虎口逃生,隐姓埋名,沦落名满天下的?江南象姑馆。忍辱负重,为的?就是今日的?刺杀。”
他早已查明当年的?案件,确实是先帝听信谗言,而犯下的?错事,此事他逃不?脱父债子偿的?宿命。
洛红将手中的?长剑松开,不?顾身前围着数多守卫的?长剑,兀自离赵文硕走近几步,声音低得仿若地狱幽魂,“是。先帝的?昏庸不?辨,害死我家人十余条性命,我自十四岁起,便?誓言要将北唐换主,恼得你赵氏天下永无宁日。所以,我自甘加入□□,化名杜启衡。我深知钱财对?于打通官路的?重要性,创建‘驰字号’,成为山东最大?地下钱庄的?老板,钻营官商两道,层层盘结,最终认识了顾宗慎,往日里,就连他都?需对?我忌惮三分。随着□□势力羽翼渐丰,我便?开始与恭王接触,与他达成一致,取你狗命,拥他为帝。不?过,你们赵家的?子嗣,我一个不?想留,所以恭王就算成为了新一任的?皇帝,他也做不?长,总有?一日,我会?将先帝所有?的?儿子都?送下阴曹地府,去陪他。”
赵文硕的?眼底腾起一片冷寒,薄唇微微下抿,良久敛去面上的?怒意,闷声道:“所以,你一手策划了中秋宴上的?国宝失踪案,杀死十余宫女太?监,伪装兵部尚书、侍郎的?自缢,一夜之前两名朝廷大?员身死中秋宴后,传出去便?是个天大?的?笑话,为了让朕难堪,你当真煞费苦心。可淄、潍两任知府,与你无冤无仇,你杀了他们为的?是什?么?”
洛红面色升起一分不?屑,望向赵文硕时,眼底早已是不?惧生死的?平静,淡淡道:“不?过是想杀便?杀了。那两任知府,他们发现了国画的?问题,想要上报给你,被?我发现后,便?只能杀人灭口了。”
言毕,在一旁一直默然无声地刘枫旻蓦地发声,将城南菜场上的?一方巾帕再次交由洛红手中,巾帕已被?血染得不?辨赤红还是素白,“恕”字早与绛红色的?鲜血相融,须臾良久才道:“这?方巾帕,是我父亲提笔,可‘恕’字源于赵将军为人的?秉性。我父亲常与我说起过赵将军是北唐难得的?贤臣,不?争不?抢,清明一世?。然最为难得的?从不?是淡泊,而是饶恕,赵将军从来不?会?将怨怼与不?忿藏在心中,日后别忘了赵将军的?遗志。”
洛红紧攥着方巾,含笑注目着刘枫旻,沉默了一会?儿,淡笑道:“若是能选择善良,我不?会?走到今日。但是刘枫旻,有?那么一刹那,仇恨与你之间,我选择了你。所以有?些?事,与我有?关,又非我所愿。若有?一日,你见到他,明白我的?难处时,能不?能每年来我的?坟头烧一柱香。我年幼的?时候,就很喜欢你。”
她一掌推开在她面前拦住她引剑的?褚锋,因是褚锋始料未及,被?洛红用尽全力地一掌振得后退三步,再抬头时,已见她胸膛插着一柄长剑,鲜血涌出她的?嘴角,留下她最后一抹明朗笑意,一如十四岁的?少年郎。
刘枫旻方未明白洛红话中的?意思时,已被?一滴温热的?血水打断了他所有?的?思绪,心底微酸,见洛红缓缓倒下,血液顺着嘴角留在地上,目光望着那把龙椅,淡淡笑过,再转头望向刘枫旻时,眼底的?缱绻与真心,再不?添半点欺瞒。
他的?目光渐转虚无,仿佛透过了十年时间,看向当时年少失怙的?自己。
最终,等褚锋满目悲凉地将已渐失温的?杜启衡圈在怀中时,刘枫旻再不?忍望一眼,转头看向赵文硕,见他眼底也闪动着不?忍与感怀。
刘枫旻走近赵文硕几步,将他冰冷的?手拢在自己掌心,微一收紧,慰藉道:“都?过去了。日后会?转好的?。”
赵文硕嘴角勉强的?牵出一点笑意,踱步坐上龙椅,冰凉的?椅背逼得他身躯不?得不?僵直不?倒,提笔在奏折上写下几行字,停笔时,回头看向刘枫旻,眼底已是溃不?成军的?疲劳。
刘枫旻吩咐将叛军拿下,遥遥见褚锋已抱着洛红的?尸体走出殿外,便?吩咐众人推下,柔声道:“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赵文硕在奏折上写下的?,是前朝的?桩桩错事,明昭于天下杜元庆深受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