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的画面,在靳言脑海中反复交错。
一会儿是回到了六岁那年,在巷子暗角处,那个黑人轻声轻语地对他说,“嘘!不要相信他们当面对你说的甜言蜜语。”
一会儿又切换为十一岁。地下室内老鼠窜过吃空的牛肉罐头,劣质威士忌醺的空气中充血。那个女人咆哮着对他哭骂道,“你这个孽种!你这个畜生!从头到尾我就不应该生下你!”
最后千言万语,都凝固在颜广德那句“一个试验品而已”。
试验品。
呵!
靳言扯动唇角,苍白地笑了。
**
颜广德重新回到酒店套房的时候,靳言已经躺回床上了,像是死了一样,就连呼吸声都听不见。颜广德担忧地将脸贴在他脸颊,仔仔细细地听了半天,最后拿食指放在靳言口鼻之间,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弱气息,才终于放下心来。
他松了口气,站起身,脱下外头的风衣,然后一扭头就看见地板上摊成一地碎片的小机器人残骸。
颜广德皱眉,目光锐利地转向床上的靳言。过了很久很久,他慢慢松开捏紧的双拳,闭了闭眼,无声无息地换下衣服,去隔间重新洗浴。然后安静地躺在靳言身边,头挨着头,手指轻轻交握。
他什么都没问。只要这个人还活着,还躺在他的身边,那就一切都好。
两个人枕在同一个枕头上,盖着同一床被子,可是两个人实际上都没睡着。
靳言闭着眼睛,心里想的是,他为什么不问,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颜广德则是在想,宝贝儿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怎么有那样的力气与技巧,将小机器人拆卸的如此彻底?
小机器人最终也没能拨通那个紧急联系电话。或许是他在输入危险情况时,忘了罗列,其中一条是小机器人自身的安危受到威胁时,那也可以算作“危险”。
前世他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当时他曾叮嘱机器人J,在有人侵入或者试图伤害颜广德泡在营养液里的身体时,机器人J必须阻拦。若阻拦不了,它必须启动自.爆程序。
从头到尾,他没考虑过这些机器人的感受,又或许在他的心底,曾认为机器人是不配拥有情感和情绪这种东西的。
从前,他一直认为靳言是个真正的人类。有毛孔,有呼吸,有温度,和他一样享有生命的不可复制性。——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是上帝赐予他的礼物。
可是如今……
颜广德终于还是没忍住,轻轻地翻了个身,用手指抚摸靳言的金色长发。它们又长长了几厘米。
柔软金发穿过手指。在黑暗中虽然不能看见它们漂亮的光泽,但是颜广德可以想象,在靳言健康时它们曾经闪耀着麦田一样的金黄色泽。就像麦穗,充满了香气,生机勃勃的。
而那个永远在阳光下轻佻的笑着的少年,就站在那里,一双蓝色眼睛亮的像是掉下了漫天星辰。
他爱着他的少年。
无关乎生死,也不再在乎这个人究竟是人类、基因人、试验品,还是谁复制出来的陷阱。对于他来说,靳言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哪怕试验体一号到十三号都有着与靳言一模一样的五官与声音,他们也都不是他。
没有人是他。
**
第二天清晨,颜广德见靳言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便从昨天脱下的那件风衣口袋里取出微型保险箱。巴掌大小的铁盒子,弹开密码,里头赫然躺着三支药剂。
昨日,在见过靳宁海后,他曾仓促返回蝌蚪办公室,与老江倒腾了半天。最后在老江的反复确认下,鉴定这根本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产物。靳宁海给的这种药剂里的物质成分,老江连听都没听说过,更何况,他们在其中提炼出至少三种迄今为止任何书籍上都没有记载过的新元素!
前世,截至2050年,颜广德也只知晓其中两种新元素而已。第三种新元素,活了两辈子70多年,他从未听说,也没有听到有任何人研究过。
它不属于这个时代,甚至有可能不属于这颗星球。
这个神秘的新元素,很有可能在地球上从未被发现过。颜广德曾经怀疑过,是否在2050年小行星撞击冀北城后,爆炸留下残骸,有一部分物质体被后来的科学家们捡到,然后发现了更多的新元素。
人类的生命源自许多颗不知名超新星的爆炸残骸。所以他这种推测,原本合情合理。唯一说不通的地方就是,小行星意外击毁冀北城,是发生在五十年后。
如今提前半个世纪,这个年代的靳家手上为何会有这种东西?颜广德不得不往更深的地方思考。但越往前走,前方越黑暗,好像是在黑暗的地洞里前行,看不见光,茫然四顾,这黑暗令人心生恐惧。
颜广德原本想将这三支药剂留下,然后仿制这其中的物质替靳言注射。这样会更安全。他亲手研制的,总归有七八成把握。但是因为这个神秘的第三种新元素的存在,他无法提炼,无法合成,只能够用靳宁海给他的东西。
用完这三支药剂后,靳言还能维持多久生机,靳宁海又会要求他拿什么东西来交换?颜广德都无从知晓。
这次再见靳宁海,他已经示弱了。先前提着一摞彩色照片公然与靳宁海叫板的那个颜广德,已经死在1999年。如今,一年后,他与靳言成婚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瞒过耳目通天的靳宁海。
靳宁海总会反应过来的。再然后,步步紧逼。
颜广德最后的底线,就是不能对靳宁海承认,靳言对他而言重逾性命。一旦这话说出,恐怕拿到的就不是三支药剂,而是空。他什么都不会拿到。
他已经快将所有的底牌都亮出来了,下一次,他该怎么办?
颜广德沉默地反复掂量着那三支药剂,最后还是伸手取出一支。然后回头看了看,靳言依然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他小心地打开瓶盖,然后像上次那样卷了一点在舌尖,一点点喂入靳言口中。
苍白的唇瓣动了动。
“不……”
靳言模糊而又妖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颜广德忍不住顿了一下,随后拿手指轻轻地安抚这人,像是想让他安心。然而靳言却不安地别开脸,态度极其抗拒。
颜广德没办法,只得人伏在他身上,从两侧分别按住靳言的手,十指交扣。几乎与靳言身体相贴,彼此只隔着一厘米不到的距离。
颜广德半强迫性的,逼靳言吞下药剂。
“咳咳!”
冰凉的液体进入喉管,引起靳言一阵阵剧烈咳嗽。
颜广德停下动作,等他气息稍微均匀后,继续往下灌,直到将剩下的药剂完整地哺喂完之后,靳言脸色肉眼可见的恢复了血色。像是奇幻电影里的镜头一样,靳言皮肤重新变得润泽有弹力,就连毛孔也肉眼可见的清晰起来。长而密的睫毛疯狂抖动,随后靳言猛然坐起,一把将颜广德推下床。
“你到底给我喂了什么?!”
靳言愤怒地大声咆哮。
颜广德坐在地上,看着靳言如此富有活力的站在他面前跳脚大骂,起先是觉得欣喜,随后茫然,最后这欣喜茫然都转为最深沉的悲哀。只有靳家能救他!他依然是个无能到连爱人生命都无法保障的废物!
颜广德垂下头,半晌,沉沉地笑了一声。“J,你好了?”
“不需要你管!”
靳言愤怒的脖子上青筋一条条迸起,金发耷在额前,两颊呈现健康的粉红色。他手指着颜广德怒道:“我不过是你口中的一个试验体,你那么担心做什么!我不需要你假惺惺地把我当小孩子哄!”
颜广德倏地抬头。
“怎么着,是不是还要拿我的研究报告?然后把我现在的反应都一个字一个字地写进去,拿去给靳宁海讨赏?”
“你,你怎么知道……”
回答颜广德的是一声重重的拍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