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里的人低头似乎笑了一下。赵云泊觉得闲来无事,与这深院里的人说话也能消磨时光,对方又无厌烦之意,便坐到一侧的木椅上,“但听过很多,虽然不知道小姐刚刚具体唱的是那两折,但有些耳熟。”
“客从远方来?”屏风里的人问道。
“陪母亲过来看望您家先生。”赵云泊答道,好奇这人既然愿意同她交谈,怎么不回过头来,“不知道小姐怎么称呼,这样子的聊天好像有点。”她话没说完,看着屏风里人的反应。
“岁寒,”里头的人侧过身子,微微欠身,步摇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她的脸,“今日未着妆,本面容丑陋,还怕吓着小姐。”
可惜了。赵云泊看着里面青衣的身段,年纪应该不大,又是戏曲名门,若模样端庄,日后必是有人追捧,若不是,则上妆时是台上的风流客,脱妆时便兀自呆在这深院中,连闺房内都隔着屏风。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好名字,”赵云泊道,“我叫赵云泊,岁寒小姐日后梨园演出,我一定去给您捧场。”
“赵小姐觉得小女刚刚唱的能叫座吗?”青衣女子问道。
赵云泊想起刚刚的唱腔,笑起来,“我这种俗人听不出个什么,要是我家那,”她忽然间顿住,重新说道,“我以前有个朋友,她很爱听戏,要是今天她来了,没准和岁寒小姐可聊个天昏地暗。”
岁寒愣了片刻,近乎试探般地问道,“故人现在如何?”
“她呀,”赵云泊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想起这人,“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这几句话,不知道是形容她赵云泊好,还是她陆三冬好。
“但赵小姐,”岁寒侧头,“仍旧很思念她。”
“想,我当然想她。”赵云泊闭着眼睛,她没看到屏风里的人回过头来,又慌忙地侧过身去。
“我特别喜欢她,我见她第一眼就喜欢她,灰不溜秋地捧着一本语文书,念起古诗来跟老夫子似的,但又时不时地流着鼻涕,”赵云泊想到那场景,觉得好笑,仿佛冬日的阳光从时空中穿越重新覆在了她身上,“她老生病,我就只能坐在旁边时不时地给她擤鼻涕,就怕她看书看得入迷,气温一降,她又发烧。”
“她这人发起烧来可难伺候了,吃什么吐什么,我每天换十几件衣服,但抵不过心疼她。她一哭我就想哭了,我最烦她哭。”
“但她那人生病也有趣,脑袋烧糊涂了抱着我说,泊崽不哭,妹妹会好的,妹妹会长命百岁,然后光着脚跑到雪地里,跪天地说,老天爷呀,我求求你把泊崽的妹妹平平安安地还回来吧,还傻乎乎地非要嗑三个响头。”
“你想想她奶声奶气的样子,老天爷哪有功夫搭理她,一整天搞些封建迷信,结果我又把她拖回房间里。”
赵云泊无奈地笑出声来,最后只能干笑两声,沉默下来。
房间里一时沉寂下来,赵云泊睁开眼睛,拍了拍手,“唉不说那人,想起来就烦,随便她。”
岁寒竟然也跟着笑出声来,“赵小姐,桌上的茶是新沏的,现下正好入口,你喝一点消消气。”这次,她没有用戏腔唱,但仍旧捏着一把嗓子。
“消不了气!”赵云泊呷着这花草茶,难得遇到一个能无所顾忌聊天的人,“我真恨不得把她绑起来抽一顿,让她看看自己变成个什么样子,一天天在做什么事!”
“随随便便跟别的女人出去,跟她们一块儿抽烟喝酒的样子很好看吗?我骂她,又反过来骂我,我除了给那些女的给过钱,搂一下抱一下,什么都没做,有时候我是玩得挺过分的,长了眼睛的人谁看不出来是有人在场,逗个乐子!她倒好,那些小女生追她,她就同意了,整天在我面前晃悠,烦不烦!”
“我以为是她生病了,脾气不好,由着她,结果她倒是变本加厉,变成谁跟我在一起,她就学着那人的性格和打扮,她其实就是个傻乎乎的,非学着那些花枝招展的样子,自作聪明!”
“岁寒小姐,你评评理。”赵云泊只是随口问的,却听见岁寒认真地回答道,“她喜欢你,学着你的样子,她患得患失,越来越封闭自己。”
“其实再简单不过,岁寒倒是想问赵小姐,明明喜欢她,为什么不和她在一起?”
为什么不和她在一起?
不在一起,她再闹再过分,两个人再怎么争吵,见面时都能记得少时近乎亲人的情分,别人不会说一句闲话,只会一个劲儿地劝和,说两姐妹闹什么闹,家庭聚餐总会在一个桌子上,迟早会归于旧好。
在一起,当爱情破灭时,就是真正地老死不相往来,逢人都知道,别让这两人呆在一起,谁都尴尬。
“我以为在一起就是爱情,可我对她不仅仅只有这样,我好像也把对死去妹妹的感情全部移转到她身上,所以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对她。”赵云泊起身,叹气,“以前太纠结,错过了无所顾忌在一起的时候。现在这些话,不能再对她说了。”
“如果对她说了呢?”岁寒颤抖着声音问道。
“她太矛盾了,一方面会忍不住抓住我,一方面又忍不住自责。”
“她忍不住抓住我,我就会忍不住回头,我也会自责。”赵云泊想起林久安,“三个人纠缠没有必要。我想我们在一起没有半句诟病,但既然错过了,就错过吧。”
赵云泊把手踹在兜里,爽朗地笑起来,“岁寒小姐,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日后梨园演出记得叫我听听,当然,都是个缘分,碰巧赶上了我才能给你去捧个场。”
岁寒躬着身子,手臂支撑得有些累,“好,岁寒记住了。”
“岁寒小姐唱个曲儿送我走吧,这指不定什么时候能见呢。”赵云泊看着屏风里的人,有些人只能一期一会。
岁寒直起身子,微微颔首,水袖一挥,步摇叮当作响,“她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赵云泊没看见那人回头,轻轻关上了门。
“我盼她安己身,步青云,结良人,共携手,繁华看尽,一世平昇。”
文如许看着赵云泊一上车就闭着眼睛睡觉,觉得分外稀奇,“小泊,你干什么去了,怎么比我还累?”
赵云泊揉着眼睛,“没干什么,庭院太大,走迷路了。”
“母亲,这家是什么身份啊,梨园世家吗?有个叫岁寒的孙女或者接班人?”
文如许诧异得蹙起眉头,“小泊,你上次不是告诉我三冬入了崔翮老师门下吗?怎么不知道刚刚我见的人就是崔翮老师?”
“什么?”赵云泊一下子醒过神来,“崔翮老师不是演戏的老艺术家吗?”
“是戏曲演员出身的,”文如许道,“没有什么传人,也就是偶尔会邀人过来唱唱戏。”
“难不成你遇见三冬了,崔翮老师说三冬也在那里。”文如许偏头看了一眼赵云泊。
赵云泊正在回忆那叫岁寒的青衣女子,岁寒,三冬,一时间说不出的愤怒,“她为什么会在哪里!”
“商业秘密,暂时还不能告诉你。”文如许答道,这难不成是真见了,还没认出对方来。
靠。赵云泊捂脸毛躁地窝在位子上,她不久之前都说了些什么狗屁话!不过陆三冬明明应该坐在轮椅上啊,她皱着眉头,才想起那人一直用手扶着桌子,躬着身子这件事。
腿都没好,逞什么能,这么想和她说话吗?套她的话开心不开心啊?
赵云泊憋着火气大半天,半晌突然开口问道,“母亲,那句她教我收余恨,然后一连串的兰因,这句戏词是哪儿的?”
“你跟着三冬去听过那么多次锁麟囊都不记得吗?”文如许道。
谁会记得,每一次她都在戏园里睡着了。“那刚才那句戏词的后半句是什么,我盼她什么东西?”赵云泊没听清那句话。
文如许被赵云泊逗笑,“没有对照的后半句,更没有我盼她这样开头的话。”
有的。我盼她安己身,步青云,结良人,共携手,繁华看尽,一世平昇。
赵云泊歪着脑袋看着窗外,她还没见过陆三冬上戏妆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