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安山一夜之间挪植了成片的夹竹桃,宛若在淡雅的青山图里绣上倦懒的晚霞。慕名而来的游客挤得各观赏区水泄不通。上河村路边的野桃花倒开得清净,在连续几日的暴雨后都埋进了泥土里。
方方家的弟弟出世这件事,好像是村里很轰动的消息,陆三冬坐在坝子上可以看到许多人跟方方的奶奶打招呼。
陈声明导演一天也不管她,丢一句“你随便逛”便自己去张罗自己的事,每天看着摄影和器材组的大哥在忙进忙出,她都不知道对方在忙什么。弄得她像一个来这儿休养治病的人。
直到傍晚太阳开始慢悠悠地下山,她才打算去各处逛逛。各家屋子之间本来是没什么路的,但走的人多了,就连近乎垂直的斜坡都被踩出了一条小径。以前不要命的时候骑着单车直挑ESCAPE,现在却不敢冒险走这些路,生怕自己摔伤了又惹得某人生气。陆三冬一边想着方方每天爬这么陡峭的路上来问女主人吴娇坐月子是不是碰不得这个碰不得那个,一边绕了远路去找放学回家的女孩。
屋子建地面积挺大的,是有年代的老房子,还能看见灰白的墙壁上用毛笔写的某些计划生育政策,就是瓦片房过于破旧了些。加上门前没有倒水泥,前几日的雨水还混杂在稀松的泥土里。
往前推十年,她自然是见惯了这些景,但这些年被赵云泊养得太过矜贵了,一时倒真有些不知道该往哪块儿地踩,才不至于让鞋子沾上厚厚的一层泥土。
“你怎么来了?”
陆三冬循声望过去,方方今儿扎了马尾辫,手里端着撮箕,里面装着剁碎的猪草,似乎是要去喂猪。
“这儿怎么没道儿过去?”陆三冬看见人收回脚,很无奈地询问这个女孩。
方方扬着有些短粗的眉毛,觉得眼前这个城里人手足无措的样子有点搞笑,咧着嘴乐道,“你踩着那几个泥脚印子不就过去了,不过你那鞋估计之后得用水好好洗洗,袜子也得洗,你没桶桶鞋吗?”
“以为你家门口跟吴娇姐那边一样的,”陆三冬跟着方方走着,瞥见她利索地走进猪圈,将撮箕里的猪草倒进残余的猪潲里。
“娇姨屋里是村里最有钱的你不晓得吗?”方方没管身后的陆三冬,自顾自地从田坎绕到后屋,坐到她的小板凳上开始掰包谷。
两位保卫员跟在后面,生怕陆三冬从田坎上摔倒水稻田里,但小姑娘走得还挺稳。
陆三冬没接方方上一句话,她确实知道吴娇家是这个地方生活条件最好的,不然剧组也不会挑吴娇家做落脚点,除了地段交通不行,那个家其实各方面条件都很好。
“你放学回来就是干这些吗?”陆三冬蹲在一边,从框子里拿了一节干玉米,用指甲单剥了两竖条,才用指侧一排一排地拨开两边的玉米粒,“你作业做完了?”
“我们没作业,”方方剥得很快,似乎比机器打得还要快,但她看见陆三冬的手法时,觉得很惊奇,“你怎么也会干这个?她们不是说你是拍戏的吗,我看你年龄也不大,人也傻得很,不像干过农活的人。”
陆三冬不知道这话是在夸她还是在损她,低头说道,“我小时候也干这个,你刚刚打草喂猪那些我也干过,我父亲是农民,要不是年纪小扛不动锄头,我应该也会下田。”
“那你刚刚连个泥巴路都不愿走,”方方鄙夷地看了陆三冬一眼,明显不相信这个人的胡说八道,“行了行了,你别剥了,你那个手细皮嫩肉的,呆会儿都要脱层皮了。”
陆三冬还没反应过来,方方就把她手里的玉米杆抢过去,搬着框子挪了个方向,“回去又得抱怨苦死了,跟我们以前走的那老师一个德行,不想呆就别呆呗,又没谁上赶着要她来教书。”
陆三冬没想到这丫头会突然发火,有点没转过神来,尴尬地站起来不知道怎么继续这话题,就呆呆地立在旁边,看着人熟练地剥苞谷,沉默着一言不发。
“你这人怎么性格这么古怪,”方方把玉米芯扔在篓子里,抬头看乖巧地站在一边的陆三冬,皱着眉道,“要不是大家都知道你们是来拍戏的,我还以为你是哪里的人贩子看上我了呢,你怎么老跟着我,老盯着我看?”
陆三冬摇头,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盯着方方看的时候,总像找到了某种珍贵的东西一样,从遥远的时空里划破天际朝她奔来,让她想多看几眼,能抱住就最好了。于是,平时被人说成高傲冷漠的人,此时像个被老师批评的学生一样站着。
方方大概是觉得对方的样子有些好笑,一个大人怎么呆愣成这样,于是摆手乐起来,“算了算了,随便你,要是男的敢这样看我,我就把那桶猪潲倒在他脑壳上。”
“为什么?”陆三冬下意识地追问,神色却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他们对你怎么了?”
方方被这反应吓了一跳,有些发愣地说道,“没对我怎么样,他们欺负我们班一个子特矮的小女生,我们全班最矮的那一个。他们看谁就是瞄准像欺负谁了。”
“他们怎么欺负?”陆三冬追问道。
方方皱紧眉头看着眼前的人,“还能怎么欺负,就是撕她的课本藏她的铅笔,把她弄哭。”
“你怎么了?”困难像弹簧你弱它就强这个道理也可以用在人与人的气场上,方方缩着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哦,没事。”陆三冬扯着嘴角,笑着摇摇头。
“你刚刚说你小时候也干这些?”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方才仰起头重新问道,“那你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啊?去城里吗?遇见大老板了吗?”
陆三冬蹙着眉尖,“为什么会这样说?”
“大人们都这样说,我们隔壁村有个女的就是这样,跟老板跑了,”方方说着说着就拍腿大笑,“其实我也理解,你知道吗,我特别想那个女人逃的,因为她家那个男人好吃懒做,她是被骗过来的,你说可怜不?她那个傻儿子幸好后来死了,不然那个女的得在这儿一辈子。”
陆三冬看着方方说话,明明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姑娘,此时却仿佛是个已过而立之年的长者。
“我也想出去。”方方忽然就不笑了,认真地看着陆三冬,“我不读书,能出这儿吗?”
“算啦,我还有个妹妹和弟弟,我妈和我奶奶都那样,我出去了这个家就垮了。”
方方只是很轻地笑了两声,却像两只拳头重重地砸在陆三冬心头,“你要出去,你聪明漂亮勇敢,凭什么一辈子呆在这儿,只要你想读书,我供你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