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时今日的阿渺,经历过种种濒死险境,再静下心来审视卞之晋,竟不再那么害怕了。
她的视线,在洋洋自?得的卞之晋和倒地的士兵之间逡巡一瞬,又移向不远处聚集过来看热闹的人群,迅速拽住卞之晋的衣袖,仰着小脸,“你能?带我?们走吗?”
草场离渡口并不太远。附近等船的百姓,被此?处的打斗声惊动?,一边张望着聚了过来,一面表情惊愕地指指点点着,夹杂着诸如“杀了官兵”、“出大事了”之类的议论。
卞之晋放下阿渺,上前拎起?赵易和白瑜,扭头恶狠狠地瞪了眼旁边围观的好事者,吓得众人纷纷后退撤离,然后将几个孩子都送进车厢,自?己?跳到了驾车的位置,唰地一扬鞭,将马车朝着河西的方向驶去。
他上回被陆澂捅了一刀、又沾了些蛊血,元气受损,在外休整了好些日子才有脸回天穆山,确实也不想在自?己?家门口惹麻烦。
阿渺进到车厢,见萧劭浑身浸血、倚在角落,面色苍白如纸,显然刚才被士兵的乱刀砍中,伤势骇人。
她一下子红了眼圈,跪过去帮萧劭摁住流血的伤口,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萧劭不曾失去意识,望向阿渺,“哥哥没事……”
赵氏兄妹也先后转醒,各自?捂着伤口爬起?身来。白瑜见萧劭受了伤,连忙凑过去,撕下衣料、为其包扎。
赵易则是满面愧疚,跪在地上,“都怪我?,太大意了!”
“路是我?选的。就算有错,也应算在我?身上。”
萧劭艰难地挪动?身体,配合着白瑜为自?己?包扎伤口的动?作?,一面宽慰赵易道:“渡口遇到守兵,亦不全然是坏事。至少……证明我?大皇兄还不曾向陆元恒屈服……”
阿渺流着泪,盯着浑身是血的萧劭,蓦地,起?身撩帘出了车厢,抓住外面赶车的卞之晋。
“我?哥哥受了伤,你能?帮他止一下血吗?你那么厉害,一定?可以的!”
卞之晋扭头看了眼满脸泪水的阿渺,瞬间开始头疼。
“又哭,又哭!你这个女娃娃怎么这么喜欢哭!上次为了那个阴毒的男娃娃,也是哭得鼻涕眼泪的!那小子浑身都是毒,刺了我?一刀,还撺掇你逃走,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根据卞之晋自?己?在脑海里的演绎和推敲,其实上次阿渺得知能?拜入师父的门下,肯定?是欣喜若狂的!毕竟那样的机会,是好多人求都求不来的!但就因为被那个阴毒的男娃娃给撺掇了一番,居然突发?奇想地跑掉了。
所以事后呢,这女娃肯定?又想明白了,追悔莫及,四下打听自?己?的下落,亲自?找到了天穆山的脚下,打算恳求原谅,因此?才有了今日的重逢偶遇……
“你要是记恨陆澂伤了你,我?以后帮你报仇好了!”
阿渺扯住卞之晋的衣服,噙着泪,神情却是笃定?决绝,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以后,一定?帮你报仇!”
卞之晋不觉有些讶然,张了张嘴,一把花白胡子颤巍巍的。
这个女娃娃……怎么,好像跟头一回遇见的时候,又有点不太一样了?
他读书少,脑子里能?用的形容词不多,一时也说?不清楚到底哪里不一样。但反正就是觉得,这女娃从前虽说?也动?不动?就眼泪汪汪的,但如今却好像更忍得住情绪了,心里面就算很担忧害怕,却不曾露出以前那种惊惶绝望的神色,整个人,像是多出了一层坚硬的感觉,眼睛里的光亮就跟两?簇燃烧着的小火苗似的……
“啊我?知道了!”
卞之晋的脑筋终于转了过来,“你被那那男娃娃撺掇跑了之后,肯定?后悔!肯定?恨他!想杀他对不对?”
觉得自?己?之前的推测得到了肯定?,卞之晋禁不住乐呵起?来,拿袖子朝阿渺脸上胡乱抹了几下眼泪,“知道错了就好!行了,师兄原谅你这个小娃娃了!你哥哥的伤不在要害,我?刚才看过一眼,暂时还死不了。等到了天穆山,我?会给他治的!”
卞之晋把马车驶得极快,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便抵达了天穆山下的一处河湾。他弃了马车,从河湾畔的芦苇丛中拉出一叶小舟,送几个孩子坐了上去,自?己?持桨掌舵,又沿着河湾向山峦深处前行了一段,将小舟停泊在一座险峰之下的深潭池岸。
赵易将萧劭扶下了船。卞之晋却嫌他动?作?太慢,直接上前将萧劭驮在了背上,健步如飞地拾阶登峰。
赵家兄妹见卞之晋发?须皆已花白,摇舟登山却异常矫健有力,之前出手击杀那两?名士兵、更是凌厉狠猛,对他既是心怀羡慕,又暗暗有些害怕,跟在他身后不自?觉地都有些沉默,不敢大声说?话?。
卞之晋自?己?却不嫌话?多,一路唧唧呱呱,教几个孩子应该如何对付刚才那两?个士兵,又趁着背负萧劭的机会,暗戳戳地查探了一番他身侧的穴道,然后颇为失望地对阿渺匝吧了下嘴,问?道:
“他怎么不像你,能?脉门自?行闭气归谷?真?是你亲生的哥哥?”
阿渺的脚步一滞,小脸当即紧绷起?来。
伏在卞之晋背上的萧劭,侧头看了眼阿渺,虚弱地接过话?:“就算是血脉至亲,也未必人人相同。尊驾的家族之中,恐怕就找不出能?与尊驾齐肩、如此?精通武学之人。”
“那倒是!”
卞之晋对萧劭的话?,显然十分?受用,哈哈笑了起?来。
他一时心情畅快,炫完了自?己?的本?事,又开始给几个孩子讲起?自?己?师门来。
天穆山一派,实则源于齐国开国初年一位名号半山的高人。此?人武功修为极高,又精通天文地理、各种奇门秘术,在小周山一带广收门徒,声名远播。但门下弟子天资有限,无?法做到像师父那般样样精通,只能?专攻各自?所长的技能?。于是,渐渐的,其门下便分?化出了赤、玄、青、白四个分?支,各擅所长。而天穆山一派,便是其中最?擅击杀之术的玄门,曾经出过不少名震江湖的人物。
随行的几个孩子,皆出身官家或皇室,对于卞之晋口中的江湖轶事闻所未闻,皆听得十分?惊奇。
萧劭之前听阿渺讲过被卞之晋所掳的事,当时只觉得荒谬可恨,在心中将其判定?作?了一名疯癫狂徒。然而今日亲睹他出手救下阿渺,又回想起?阿娘临终前、对于阿渺生父的那段描述,也不再觉得此?人之话?全然只是一派胡言了。
再侧目留意观察阿渺的神情,见她一脸专注,对卞之晋口中的那些江湖侠事,似乎听得十分?投入、满眼崇拜……
几人一路向上而行,中途在卞之晋的帮助下、攀爬过一截陡壁,又再莫约走了一个多时辰的工夫,终于抵达了穆山玄门的入门之处。
几个孩子皆是又累又渴,唯独卞之晋还在说?个不停。
刚过了山门的石阙,一道褐影突然从旁闪出,手中剑光闪烁,直击向了卞之晋的面门!
卞之晋反应极快,背着萧劭,纵身后跃开来,躲开了对手的剑锋。
他看清来人面容,瞬时脸色尴尬起?来,清了下喉咙,唤道:“师姐。”
被唤作?师姐的褐衫妇人看上去只有三、四十岁的年纪,模样比发?须花白的卞之晋要年轻许多,然而一开口,语气却是十分?鄙夷冷厉:
“卞之晋!你个臭不要脸的!跑哪里鬼混去了?明知道师父他老人家病重,还脚底抹油地往外乱跑!”
说?着,再度挥剑,又刺了过去。
卞之晋没法还击,左闪右躲着,一会儿岔腿蹲下、一会儿窜到石阙后面,活像只被人捕猎的老猿。
“师父他怎么样了?我?带了个人回来见他!他老人家见着,一定?高兴!”
“师父被你气昏过去了!”
褐衫师姐一剑劈到石阙上,溅起?一串带火星的碎石,正要举剑再追,却反应过来卞之晋的后一句话?,连忙撤剑收势,有些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圈。
“你带谁回来了?是……是柳师弟吗?”
“不是姓柳那小子!”
卞之晋放下萧劭,让赵易搀扶着,自?己?一把抓过阿渺,拉到师姐跟前,“是这个女娃娃!她跟师父、还有那姓柳的小子一样,也能?脉门自?行闭气归谷!师父见了这娃娃,肯定?欢喜!”
褐衫师姐垂眼打量了阿渺片刻,表情冷淡,“长这么细皮嫩肉的,一看就吃不了苦。收来做什么?”
卞之晋也犟了起?来,“收不收,得师父说?了算!你赶紧带我?去见他!”
“师父被映月先生给带走了。”
褐衫师姐似有些情绪消褪,也不再追着打卞之晋了,收起?长剑,一面说?道:“师父的病,只有映月先生治得了。反正师父昏过去以后,也没法再死要面子、不让我?请人来。我?就让映月先生把他带走了。”
“什么!你让映月那个疯老头子把师父带走了!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把师父送回来?”
“不知道。说?是至少要治个七、八年才能?好。”
褐衫师姐见卞之晋动?怒,自?己?的心情倒好了起?来,“你现在才知道关心师父,有屁的用!”
垂下眼,盯着阿渺又看了会儿,见女孩脏兮兮的小脸上还印着些泪痕、一双清亮的眼睛焦虑而殷切地回望着自?己?。
她“哼”了声,对卞之晋凶巴巴地扔下一句:
“好生教你的这个小娃娃,要是师父回来了,却不答应收她,我?就一剑杀了她!”
语毕,便转过身大步离去。
卞之晋在原地跳脚咒骂,赌咒发?誓要把阿渺培养成?门派之光,势必胜过那姓柳的臭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