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书房所在的院落。
因为阿渺的摇头,安思远勇气倍增,很想再拉着她再问?些话,可一进院落,阿渺便径直让护卫找了?驿官出来。
驿官听说?曹启失足摔倒之事,自是忧心忡忡,急匆匆带着几名亲随赶去了?客房,查探国舅的伤势,已在书房内开始议事的萧劭和安锡岳,也被?惊动。
少?顷,安侯的亲卫来传话,将安思远和阿渺请进了?书房。
书房之中,萧劭与?安锡岳对案而坐,案上摆着萧喜赐的那柄剑,和一卷羊皮舆图。
两人?的谈话,显然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
萧劭的神?色柔缓下来,为阿渺挪开些位置,让她坐到了?自己?身边,问?道:
“没事吧?”
适才来后院的路上,阿渺执意想要替他拦下曹启,拗着求了?半天,无奈之下,他便由着她去了?。
对于将阿渺卷入朝政之事,萧劭一直怀着一种?矛盾纠结、举棋难定的态度。内心最潜意识的反应,是想将她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一如幼年时抱着那个小?小?的她、舍不得撒手?的男孩。
可另一方面,他又不愿见她成为像阿娘那样的女子,无力自保、没有选择命运的自由。
再者?说?,他也没法虚伪地否认,阿渺从前与?安思远的婚约、刚才在堂上安抚群将所展露的锋芒,都曾经、或者?必然让他所走的这条路舒畅许多。
站在理性的角度考量,他没有理由非要将她再逼回鞘中,藏起棱角。
但每次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心里却又……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萧劭将视线从阿渺身上移开,定了?定心绪,将注意力转回到与?安锡岳的谈判上。
他少?年时,在风闾城住了?近三年的时间,也曾在安锡岳的指导下学过骑射与?兵法,与?其有种?似师徒、似父子的情分。萧喜的疑心,迫使他中断了?大半年与?风闾城的联系,但安锡岳此行进京的目的和打算,萧劭却是洞悉得十分清楚。
此刻没有了?曹启和驿官的监视,他亦不用再拐弯抹角,将案上的那柄御剑移到一旁,继续之前的谈话:
“如今封邑的粮草我不便动用,但当初向安侯许诺过的军资与?供给,必定会想办法兑现诺言。”
萧劭看向安锡岳,语气郑重?,“三个月后,军资、粮草、药品,加上拖欠的军饷,共计一百八十万两,我会亲自送到风闾城。”
阿渺不禁暗觉讶然。
大皇兄的旨意里,可不曾提过会拨军资给风闾城。
她忍下疑惑,静坐不语。
萧劭目光恳切,“也请安侯,暂且应下圣上的旨意,明日入宫觐见时,答应向朝廷还兵。”
安锡岳尚未表态,坐到了?他身旁的安思远率先忿然起来:
“怎么说?了?半天,还是要我们还兵?要是可以?还兵,我们干嘛还向朝廷讨要军资?”
而且应下的圣上旨意里,是不是还包括要他改娶萧令露的那道所谓“恩旨”?
那他是打死也不会同意的!
安锡岳制止住儿?子,看向萧劭。
“殿下说?‘暂且’,那‘暂且’之后,又是什么?”
在安思远和阿渺来之前,他与?萧劭已有过一番艰难的拉锯。到了?此刻,形势渐渐看清,语气也不觉渐驱平缓起来。
他看着萧劭长大,知道他心志高远,绝非贪图一时利益便滥许承诺之人?。可他也清楚,这位五皇子说?话做事、从没有无缘无故的道理,铺垫一番的背后,必定另有其文章。
萧劭将案上的羊皮舆图展开了?来,指尖掠过,“如今我们处于被?南北夹击的位置,如若一味偏安一隅、或是向西拉长战线,都迟早会被?强敌蚕食而尽。”
绘制详细的羊皮舆图上,最北的一块疆域,是柔然。柔然之下,东南一带是萧喜的齐国,绵延囊括了?安氏所治的北疆。西面,则是周孝义占去了?的凉州。再往下,大片的河山,俱被?圈入了?陆姓的周朝。
萧劭的手?指,移向舆图中心的一个位置,抬眼判研着在座诸人?的反应:
“若能将都城西迁至洛阳,既能激励军心,让常年在西部征战的三军将士明白、朝廷势必与?他们共进共退,亦能让南朝和中原的士族意识到,皇权的正统,始终掌握在萧氏的手?中。”
齐国最初建都洛阳,之后才南迁去了?建业,是以?许多名门望族虽跟随皇室迁去的江南,却始终心怀故土,对中原和旧都皆存有一份极特殊的感情。夺下洛阳,不仅仅意味着拿下了?一座城池,而是在某种?意义上取得了?统御中原的正统,势必会在心理上对南朝的士族产生?极大的动摇。
“你的意思是……”
安锡岳蹙眉望向舆图中心,“想要我攻打洛阳?”
安思远朝前凑近,研究城池布局,一抬眼,见阿渺也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舆图、神?情殷切。他遂认真考量一番,接过父亲的话,“洛阳是座废都,没有重?兵把守,但周围有好几处驻军点,攻打起来可未必容易。”一面说?着,一面将驻军位置一一指给阿渺看。
萧劭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
“从前在风闾城时,我曾得安侯不吝教诲,学过一些治军作战之术。那时安侯对我说?过,人?心所向、百战不殆。“
他看着舆图,缓缓说?道:““如今内局不稳,军心、民心也随之不稳,究其根源,还是朝廷与?靖远侯府都再提供不了?稳定人?心的实际利益。中原比沂州富庶百倍,风闾城想要彻底解决军粮供给的问?题,迟早也必须南征。再者?,七年征战,从前由关中和江北抽调至北疆的队伍中,有太多的士兵因为如今的南北割裂、而无法与?家?人?团聚。拿下洛阳,对他们而言,是值得竭尽全力的。”
安思远也是带兵的人?,知道让士兵攻打别人?的地盘、跟夺回自己?的故土,在气势上完全就?是两种?程度。善战者?,求之于势,历史上太多的名将,皆是靠着这个势字,以?少?胜多、反败为胜!
他认真琢磨起萧劭的分析来,再思及占据中原重?镇、便能从此彻底缓解北疆供粮的难题,不觉暗自振奋,扭头去看安锡岳,“爹……”
阿渺也抬起头来,“五哥说?的不错,若是南征,连我也是愿意冲锋陷阵的!”
安思远激动了?,“好啊!咱们一起!都当前锋!”
两人?相视一眼,不觉同时绽出一抹笑意。
安锡岳养儿?子这么多年,知道这小?子虽然从小?皮惯了?,但在正事上倒也绝不莽撞,否则自己?也不敢让他去管西征的中军营。可眼下瞧着他这没出息的样,安锡岳只觉自己?从前还真是高估了?这傻小?子!
“成大事者?,必当弘略高远。”
安锡岳斜了?儿?子一眼,“就?你这样不顾大局、曲从私情,将来还想统领北疆大军?”
“我……”安思远梗着脖子,张口欲驳。
可他到底是中军大帐里长大的少?将军,在家?里可以?跟爹横,但一旦涉及到行军作战的正事,倒也分得清轻重?,强忍住情绪、缄了?口,只在心中腹诽道:您老人?家?当年为了?娶我娘当正妻,连跟皇室联姻的机会都拒绝了?,还好意思说?我不顾大局、曲从私情?得了?吧您!
安锡岳看向萧劭,语气似有松动:“魏王想要风闾城出兵攻打洛阳,那关中和江北的兵,本侯可就?还不了?了?。”
他与?夫人?徐氏不同,不会因为个人?对萧氏兄妹的偏爱、就?改变大局上的决断。身为北疆统帅,肩负着族人?与?部将的荣辱生?死,他必须理智地对待每一次的承诺与?选择。先祖的遗命,确实让他无法轻易背弃萧氏,但他自己?的判断,才会是决定追随面前之人?的唯一动力。
萧劭颌首,“我明白。安侯明日只需先应下圣上的要求,至于交还兵力的日期,大可往后推迟半年。”
还兵本就?非一朝一夕能完成之事。三个月之后,他许诺的军饷送到,风闾城便可直接发兵洛阳。
安锡岳沉默一瞬,没有拒绝,却又再问?道:
“那凉州与?柔然,又该如何应付?若我集中兵力南伐,那二者?从旁突袭,岂不是要我腹背受敌?”
萧劭道:“安侯可放心,我既有意夺取洛阳,必然会想办法牵制住凉州与?柔然。”
“哦?”
安锡岳目光锐利,“魏王该不会,也要去求娶那位柔然公主吧?密报上说?,就?连南朝的陆氏也动了?心。”
北方传来的消息说?,柔然可汗的女儿?娜仁公主已到适婚年龄,下个月会按照习俗,在色尔腾会见各方婚使,进行择婿。
萧劭闻言淡笑,与?安侯对视,神?色郑重?,一字字缓缓说?道:“大丈夫建功立业,何须倚仗姻亲?联姻之事,我一向不齿。”
旁边的安思远莫名头皮一紧,抬起头来,却又不见萧劭朝自己?移过半寸的目光。
安锡岳盯了?萧劭一会儿?。
“那便好。我安氏祖上虽也有柔然血统,但自曾祖迁居北疆以?来,每年在柔然人?手?中折损上千的族人?与?兵马,早已成世仇。我北疆战士就?算有再大的胸襟,也断然容不下跟柔然人?结盟。”
阿渺觉察到气氛似有几分紧绷,莞尔一笑,道:“安侯大可不必担心我哥哥娶柔然公主。我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我最清楚。反正绝对不会是柔然公主那样的!”
她语音清脆、神?情活泼,说?出的话又带着几分俏皮可爱,再严厉者?如安锡岳,也不禁因此微微松开了?眉头。
很多年前,安锡岳就?不断地听见自己?夫人?、女儿?、儿?子,提起面前的这位小?公主。
有说?她善良勇敢的,有说?她可爱亲切的,还有说?她打马蜂特别准的……仿佛每个人?提到的特质都不太一样,但却不妨碍他们每个人?都毫不掩饰对她的喜爱。
这位大齐的小?公主,和坐在她身边的兄长一样,都是凭着身上那种?让人?油然生?出喜爱的特质,才得以?于刀光血影之中活到了?今天吧?
看似淡然随意,实则将局势看得清清楚楚,说?起话做起事来,总能让人?不愿不信、无法不喜。
当年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带着一名年纪相仿的护卫,孤身来到敌友不明的风闾城,最后却能让侯府上下、军营内外,几乎所有的人?,都慢慢地站到了?他的那一边。甚至是已经动心归附建业新皇的自己?,因为赞服于他的胸襟与?胆识,最终做出了?完全不同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