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庸松开手,久病枯白的老脸上神色莫测,问道:
“你那哥哥说,你在天穆山已经学了七年的功夫。可有学完七十二?杀?”
阿渺紧张起来,恭敬答道:“回师父,已经……学完了七十二?杀的心法……”
至于最后三层的招式,不是她偷懒没学,是白猿师兄没教啊!
阿渺偷觑着?谢无庸的反应,生怕他蹦出来一句“你不配做我弟子”之类的结论。倒不是她如今还?相信拜不成师、就会被甘师姐一剑杀了,而是这么多?年的心血与信念,内心深处亦渴望能得到认可……
跟入堂内的小道僮,显然是见惯了各种场面,一进来就手脚麻利地收拾“残局”,此刻已经将散落满地的棋子和棋盘拣了起来,恭敬地重新置回到案上。
谢无庸老脸冰冷,顺手从棋盒里抓出一把棋子,塞到阿渺的手里,令道:“你来下!”
阿渺见谢无庸没有反对自己叫他师父,不禁暗松了口气,温顺地在案边坐下,抬眼望向对案的青衣老者。
这位,应该就是青门的映月先生了。
映月先生与谢无庸看上去年岁相仿,皆是须发雪白的耄耋老人。但他们身上的老态、又不同于卞之晋那种因为练功过?猛而导致的“催老”,反而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闲适之意,相比起大病初愈的谢无庸,映月先生的面容更显得清隽光采、神姿肃肃。
阿渺记得师姐说过,青门中人不似玄门避世自苦,喜欢广收弟子、搅弄风云,门下人才辈出,其中也不乏好勇斗狠、结交权贵之人。跟他们玄门比起来,一个像是展翅高处的花孔雀,另一个,就像是隐居深山的老耕牛……
见阿渺朝自己投来视线,映月抚须含笑,语气却暗含一丝讥诮:“小姑娘就不用试了!你们穆山玄门固步自封、藏头缩尾,这代弟子当中,何人曾学会?乾坤震三杀?那般狠决的招术,只有从千军万马死人堆里活出来的人,才能领悟得了其间真意。”
他转向谢无庸,“玄门一派创始之初,本就是行的是杀人夺命的勾当,偏你非要领着?弟子避世而居,说什么潜心习武,也不想想你们祖上传下的技艺,本就是要人出去大杀四方的。一辈子缩在深山之中,是打算修仙问道,还?是化妖成精?”
谢无庸面色冰冷,“玄门之事,轮不到你这老匹夫插嘴!”
他干枯的手指依旧钳在阿渺腕间,将她捏着棋子的手拽到棋盘上,“关冲阳池汇天牖,贮溟冲脉少阴出!”
阿渺在天穆山早已将七十二?杀的心法背得滚瓜烂熟,听到谢无庸指令,条件反射一般,当即气运手少阳三焦、再经手少阴心脉反推而出,顺势将手中的黑棋子摁在了棋盘上。
“喀”的一声,黑子碎成两半,在棋盘上滴溜溜颤动不已。
映月见状,抚须大笑,“再试一百次,这局棋你也下不了!”
谢无庸暴怒,一掌掀翻棋盘,“若非你把我医成废人,何至如此!”
谢无庸当年病重垂危,被映月先生带去了柔然西北的苦寒之地疗伤。七年多过?去,人虽恢复了意识和机能,内力却受了很大损伤,且神智状态时好时坏,脾气变得越发的古怪。
映月先生更是个怪人,从前就常干拿人试药试毒之事,此番借着?给谢无庸疗伤的工夫,在他身上尝试各种奇药针法,心道,谢无庸这老家伙一直想要另辟蹊径、让弟子用清修心法的方式来练七十二?绝杀,那自己何不也剑走偏锋,看看能不能通过?改变人体经脉结构来修炼杀技。如若成功,那自己本事高过?谢无庸的事实,也就不言而喻了!
两老头自少年时起就彼此看不顺眼,谢无庸醒后,发觉自己被映月医治、还?被他用来试炼针法,自是恼羞成怒,天天见面就开?骂。有次闹得凶了,映月一怒之下,让人送信去天穆山、叫甘轻盈赶紧来接人,一面跟谢无庸约定,效仿两人各自的师父、以铜盘棋局来决胜负,若谢无庸能胜出,那他就恢复其功力、且不再阻碍其自行离开。
这铜盘棋局的难处,并不在棋局本身,而在于要将凸底光滑的棋子、落到同样凸面光滑的铜盘上,还?必须保证稳贴不动。
当年两位的师父,一人执棋、以内力嵌棋入盘,一人指尖暗藏玄机,以化骨毒药轻触棋子底部,再将其落入盘上,当即粘连不脱。而此时谢无庸内力受损,无法嵌棋入盘,是以棋盘上只有白子落定,黑子一颗也无。
阿渺拿起一枚棋子,举至眼前细看片刻,又伸手摸了摸光滑如镜、表面有点微凸的铜棋盘。
难怪……
以内力嵌棋入盘,既要力足以嵌凹铜面、却又不能破损棋子,刚且柔、强而曲,绝非一般高手所能实现。就算是白猿师兄来了,也只能一下子摁碎棋子吧?
阿渺抬眼望向还?在跟映月互怼的谢无庸,眼中浮泛出崇拜之色。
原来师父生病之前,竟可以那般厉害……
她抿了下嘴角,把重新拣起来的棋盘在案上摆好。
“是不是只要让棋子粘在盘上,你们就能开局了?”
见两位老人没有否认,她朝白瑜示意,让其递来窗前的一盏烛台,放在案上、用火绒点燃。滚烫的蜡油很快在灯芯周围熔聚起来,向外慢慢溢出。阿渺执起一枚黑子,将其底部在蜡油上轻轻一触,随即飞快落入棋盘之上,蜡凉而凝,转眼便将棋子牢牢地粘在了盘中。
“这不就可以了?”
她眉眼蕴着浅笑,视线在两个皆有些呆住的老人面上掠过?,“师父和映月先生谁先下?”
两位当世高人,各自俱是其领域中最出类拔萃者,却因太过执着所习之术业,忽略了最浅显简单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