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劭垂了垂眸,半晌,淡淡道?:
“嬿婉受了点轻伤。”
今日笄礼进行到最关键的步骤,穿着素绢采衣的安嬿婉跪在笄者席上、正要俯身朝礼案下?拜,却突然被一支小叶杨木的羽箭射伤了额头,顿时血流如注。
很快,又有更多的箭矢射向观礼的醴席。好在醴席坐着的大多是安氏前来观礼的将领,身手敏捷,未有折损。
魏王手下?的护卫捉出两名刺客,扭送到庭前,被审出竟是曹府门客,当即引得群客哗然!
安氏众将本就对朝廷心存芥蒂,见到安嬿婉被伤,自是怒火中烧,直接拔刀围住了前来主持笄礼的曹皇后,要其给出说法。
曹氏一介弱质女子、且又身怀六甲,被一群彪悍暴怒的北疆蛮夷拿刀逼问,硬撑镇定却也终究撑不了太久。
毕竟刺客确实是曹府的门客,也确实是她派出去杀人的……
只不过?……她要杀的人,并不是安嬿婉啊!
参加笄礼的还有沂州本地的一些重臣,见状既惊又怒。朝廷跟安氏和睦相处,肯定是利大于弊,魏王殿下好不容易才化解了跟安氏的矛盾,这下?岂不是又要翻天了?
出了这种事,圣上也护不住皇后了……
阿渺听完笄礼上的变故,动了动唇,又随即抿住,眸中倒映着萧劭沉静的目光、和他身后重重的蔷薇花影,心绪一时有些纷杂缭乱。
过?了良久,她才移开视线,低低问道:“嬿婉她……没事吧?”
萧劭摇头。
额头擦伤,并不严重,只是看着血流如注、格外的触目惊心,也就格外的,引观者动怒……
“那皇后她……”
阿渺盯着地上的落花,脚尖漫无规则地在青石砖上划了划,“哥哥……会杀她吗?”
萧喜和曹氏,都不是难对付的人。难只难在,萧劭走的每一步,都必须名正言顺、博得众望所归。为了实现这一点,他谋划已久,从在封邑推行新政、收拢人心开始,刻意不掩锋芒,刻意加剧皇廷与风闾城的矛盾,然后在拔除异己的同时、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两股势力的制衡点。
萧劭注视着阿渺的举动,静默一瞬,“到底是一家人。我没有那么狠心。”
说到底,他更看重的是大齐基业稳固、万众民心所向,只有这样,他们才有实力与南朝抗争,实现复仇复国的志愿。至于谁坐那个位子、坐多久,相比之下?,并不是最重要的。
萧喜性情不定,内心又有些软弱,极容易被吹耳旁风,政策朝令夕改。如今皇后被软禁在泽心观中,再挑唆不了圣上,事情便简单了许多。沂州旧臣中有才能、有抱负者,早已都站到了支持魏王的一边,而那些固步自封、一向持反对意见的朝臣和显族,此番借由皇后之事,便能一一尽数拔除,不再为患。
阿渺垂着眼,没有说话。
她诚然知道,萧喜和曹皇后不是合适的执政者,也难以实现复仇复国的大计。曹氏失势、萧劭一步步收拢朝廷的决策权,便不会再出现分夺兵力、克扣军资这样的荒唐事,也不会任由着萧喜倾空本不充盈的国库、去扩建宫城殿阙什么的……汇集满朝之力,出兵南下?,终是指日可待。
可阿渺心中,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既想开口、却又害怕开口去问哥哥,这场分夺沂州帝后权力的争斗,到底是因为被逼无奈而采取的反击,还是……他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的预谋……
她的五哥……
由始至终,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吧?
阿渺慢慢抬起头,望着萧劭,眼中浮泛着坚决:
“我要和白瑜一起去取黄金。”
她话题转得突兀,令得萧劭微微一愣。
他今日心中难得有了几分久违的放松,眉目间一抹少见的闲适潋滟、却因阿渺突然的提议而顷刻消散。
“不行。藏金之地紧靠柔然,太过危险。”
从前因?为担心局势不明,不敢让她来沂州,如今大局将定,终于可以留她在身边、好好守护,她却说要走?
阿渺既下了决心,便执拗起来,反驳道:“可刚才下?棋的时候,哥哥不是说执弈者当以终局胜负为目标,其间过程,再重要的棋子,都可以用吗?那哥哥为什么,就不能用用我?”
两人的视线,在月色花影中交汇凝濯。
萧劭抑制住情绪,竭力将语气控制得温和,“那些话,我是有意说给映月先生听的。青门中人向来不忌出仕,映月先生的胞弟许落星,是陆元恒身边的第一谋士……”
他这几年花了不少心思培植人才,在封地收拢人心、兴办乡学,来沂州后暗中又结交了一批有抱负和志向的旧臣。之前因?为被帝后忌惮,行事不得不谨慎些,如今再无畏惧,遇到像谢无庸和映月这样的当世奇才,他岂能不竭力招揽、试着收归已用?
许落星通晓军政、谋略过人,一向是陆元恒身边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且听暗探回禀说,他如今跟南朝的那位阮贵妃处得不太愉快,还为此几番触怒过?陆元恒。恰逢其胞兄映月就在跟前,萧劭自是不愿错过?试探拉拢的良机。
“所以哥哥是打算通过?映月先生去招揽许落星?招揽帮陆元恒窃国弑君、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的那个谋士?”
阿渺打断了萧劭,不想再去细忖他的意图与逻辑,“哥哥下的是博弈天下的棋局,所以人人都是你的棋子,仇人是、朋友是,我当然也可以是。”
萧劭唇畔的笑意,彻底敛了去。
一直以来,阿渺都是最理解他、与他最有默契的人。
哪怕是当初为了换取徐氏的相助、不得不默许了安思远与阿渺的往来,萧劭内心深处也很笃定,为了实现他们少时对彼此许下的承诺,阿渺一定能明白他的想法。
他不会真让她嫁给不喜欢的人、也不会真让她涉足危险与伤害,所有的一切,都必然在他能掌控的范围之内,也必须在他可控的范围之内!
萧劭望着阿渺,眼中情绪翻涌,“你如何?能与旁人相提并论?”
“为什么不能?我们都是一样的。”
阿渺执拗地反问,内心诸多话语诘问塞堵着,却终是没有办法说出口。
似乎是生平第一次,她和五哥,竟然陷入了无法互相理解的境地……
她望着面前男子酷似母亲的温柔眉眼,不知如何?才能让他明白,哥哥诚然是她至亲至爱之人,是哪怕一同下?地狱也能让她义无反顾相陪的人!可是,她除了爱他,也会在意别的人……
白瑜成了他的属下?,嬿婉成了他的棋子,但她们……也是她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伙伴,是她亲密无间分享过少女心事的闺中挚友!她能够容忍自己的哥哥,为了家国大业、将她们用到了博弈天下的棋盘之上,却没有办法不对她们感到愧疚和自责。
如果非要吃苦受累的话,那她必须跟她们一起分担!只有这样,良心上的愧疚感才能稍稍减轻一点……
可这样话,她没法对萧劭讲。
因?为一旦开了口,便等同于直接说她厌恶鄙视他的所为……
阿渺站起了身来。
萧劭伸手拉住了她。
“你怎么可能一样?”
他手指攥紧,“对我而言,你跟任何人都不一样!你知道的,阿渺。”
今日笄礼之上,受了惊吓的嬿婉见他过?来安慰时,竟流着泪一头扑进了他的怀中。他便只好抱着她,轻声哄了几句。看着女孩泪珠涟涟的模样,萧劭脑中划过?刹那的念头:若是受伤的人是阿渺,他无法想象、自己该会是何等的惊痛愤怒……
可眼前的阿渺,字字诛心,满心满眼地不信他。
她到底……
还是鄙视厌恶了他吗?
“我没什么不一样!”
阿渺却是下定了决心,“白瑜要为她父母报仇,我也要为我父母报仇!我还要救六哥和小七郎……”
她扭动手腕,想要抽出手来。
“六弟七弟不是你的责任。”
萧劭的思绪混乱,难受到极点,竭力将语气控制得平稳,“阿娘也说过,不用你记着他们的仇。”
不是她的责任?
不用……记着他们的仇?
阿渺手上的动作猛地一僵,整个人如同被抽离了生气般的凝住,只睁着一双水气氤氲的眼眸,定定地盯着萧劭。
心底深处,隐蔽的壳又裂了开来。那些宁可遗忘、不愿触碰的记忆,又一次丝丝缕缕地萦绕了上来,浸得她浑身冰凉,喉间发哽!
是因为……不是他们的女儿,所以,连报仇救人的资格都没有吗?
可阿娘的那些话,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啊!
她眼角发?酸,呼吸微微颤抖,胸腔里翻涌着纷杂强烈的情感,使劲一转腕、挣脱开来:
“那你以后别管我了!”
语毕,旋身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五哥:求教如何跟青春叛逆期的女孩子交流,在线等,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