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会儿,她把酒放到安思远的身?旁,斟酌说道:
“刚才我跟着你骑了一路,御马的技巧都学会了,也?知道该往那个方向?追。要不?你就先回去吧,不?然安侯他们会担心的。”
“没?事?!”
安思远听出阿渺言语间?的关切之意,心情不?觉放松下来,“我送你找到白瑜那丫头再说!”
山林外的平原开阔,夜幕笼罩、虫鸣星灿,夹杂着草木清香的夜风一阵阵吹过,跟他自小就熟悉的北疆夜晚倒有六七分的相似。
安思远侧过头,望着阿渺。
“你还没?告诉我,你去追白瑜做什么?她到东海又是?去干嘛的?是?因为今天见着你们师父,他有安排?”
阿渺欲言又止。
她去追白瑜、去取黄金,归根结底,是?因为萧劭答应过安侯,必须在三个月之内送去一百八十万两的军资,否则风闾城和萧氏皇族间?的盟约,就维持不?下去了。然而这样的答案,面对着风闾城的少主人安思远,她又该如何开口去说?
“就是?……有些事?要跟她说。”
阿渺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含糊地应了声。
夜风托起她鬓角的一缕青丝,在颊边徐徐地打着旋儿。她抬起手指,飞快地将发丝掠到耳后,不?着痕迹地微微垂下了头。
身?边男孩热切的目光,带着少年郎独有的炽热温度,让她即使百般回避,却总还是?能随时?随地地感觉到。
小的时?候,他们其?实常常这样相处,或是?躺在草地上、或是?坐在树下,赏着风景,聊着心事?。安思远想当大将军,阿渺想当铸剑师,两人拿松果石子在地上摆出打仗的军阵,脑袋凑在一起讨论什么兵种该用什么兵器……
可那样惬意而单纯的心境,为什么一长大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呢?
阿渺曲起双腿,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上,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思远,你觉不?觉得?长大以后做的事?,一下子就复杂了许多?为了实现?一个心愿,就不?得?不?先做许多别的事?、牵连许多别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像小时?候学武那样,简简单单的,单靠着自己努力就能达成呢?”
就像最初与安氏的兄妹俩相识相交,可以只凭喜好、心无旁骛,后来慢慢长大,把牵系的利益纠葛看得?越发清楚,再能真心说出的话?就越来越少。而比她更早卷入朝权争斗的萧劭,只怕连一个能吐露半句真言的朋友都没?有……
“那是?因为人长大了,想要实现?的心愿也?变得?大了。小时?候轻易能得?到的满足,现?在觉得?没?意思了呗!”
安思远被阿渺的话?勾起了共鸣,坐起身?来,扯过一根草在指间?碾着,“小时?候逮只鸟、捉条虫都能兴奋一整天,长大了谁还稀罕那些?想要的东西多了,付出的也?就多了,为了更大的目标,不?但自己要多付出,同行之人也?不?能懈怠,所以你还得?随时?顾及着别人的想法,自然就变得?复杂了。”
他想着心事?,继续说道:“小时?候我带虎子他们去捉飞蝗,没?人会不?听我的指挥,因为那种事?到底简单,又无需赌上身?家性命,大不?了错就错了。可在战场上领兵打仗就不?同,每一道决策都有可能改变整场战局的胜负、影响无数人的生活。有的时?候,为了大局,还得?学着割舍牺牲,拿少数人的命、去换多数人的命。我一开始,也?觉得?挺郁闷的。”
长大了,就得?渐渐学着参与朝政上的那些弯弯绕绕,学着弄明白担负在肩上的责任、不?仅仅只是?领兵冲锋陷阵而已?,学着为大局、舍小义,学着让自己的心变冷变硬……
“那你……”
阿渺扭头看着他,“你牺牲部属的时?候,就不?会愧疚吗?”
“愧疚当然有。”
安思远松开手里的草沫,送入夜风中飘逝而去,抬头吸了口气,“可我们安氏麾下的兵将,都有一个相同的心愿,要捍卫北疆安宁、不?被柔然人侵掠!只有疆土安宁了,兵士们的家人和族人才能安安稳稳地生活,为了实现?这一点,就算牺牲了也?值得?。”
阿渺沉默了片刻,问道:“那你们现?在跟我哥哥一起谋事?,万一……万一出于大业考虑,要你们作出牺牲,怎么办?”
“那就牺牲呗!”
安思远又扯了一截野草,突然觉得?自己先前没?想明白的一些事?、好像渐渐地想通了:
“我们北疆物产不?多,要靠着中原王朝才能让百姓活得?好些,所以当初我爷爷跟你们大齐达成了盟约,为你们、也?是?为我们自己,守住北疆。这盟约,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几?年磕磕碰碰的,看起来,也?只有五哥是?能真正兑现?承诺的人。当初他在风闾城住的那几?年,大家都挺服他的,后来朝廷断了我们的军粮,也?是?他偷偷从自己封邑送来过粮草……只要他以后一直兑现?承诺,不?把我们当傻子,将来打下洛阳后能彻底解决北疆供粮的难题,我愿意听他调遣!”
他的视线与阿渺的交汇一瞬,又有些窘迫地飞快移开,清了下喉咙,补充道:“还有,他也?不?能把萧令露硬塞给我。否则我死也?不?听他的!”
阿渺还在琢磨着安思远之前的话?,心里沉甸甸的地方好像变得?滋味复杂起来,想起哥哥,忽而生出了许多懊恼。
隔了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安思远的后一句补充,禁不?住也?微微红了脸。
“你不?喜欢萧令露……”
阿渺低声开口道:“可我……以后,不?会是?大齐的公主。”
萧喜想要将令露嫁去安氏,安侯明面上没?有回绝,私底下也?亲口对阿渺说过不?会勉强她的承诺。两家联姻之事?,如今停滞在了似定未定的局面。而阿渺与安思远的那桩婚约,至少从表面上看,是?有几?分不?了了之的意味了。
阿渺微微侧头,面容神情隐在晦暗的夜色之中,“今日见到师父,他问我能否一直留在天穆山,一心一意地专研武学。我现?在,还没?法做到,但将来,或许会的……”
安思远盯着阿渺,慢慢领悟着她的言下之意。
出乎阿渺的意料之外,他竟然没?有像以前那样发火动怒,移开视线,低头碾着指间?的草,半晌,轻声开口道:
“上次我爹跟我说,你比我有志气。我回去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我说话?做事?容易冲动,论智谋性情,都比五哥差太远……你身?边有那样的兄长,再转过头瞧我,自然是?看不?上的。”
今日笄礼上出了那么大的变故,女眷、军将、朝臣乱作一团,亏得?有萧劭在场,极快地将各方势力安抚住,该审的审、该杀的杀,迅速果决,干净利落,任是?哪一方的人都挑不?出错处。
当初在风闾城的时?候,安思远就明白,萧劭身?上的那种风度与智慧、大概是?自己穷尽一生也?学不?会的。阿渺来了沂州,成日跟在萧劭身?边,眼界自然也?就高?了,如今她找藉口拒绝自己,实在情理之中,没?什么好抱怨的!
安思远把手里的草一扔,站起身?来,攀到山石高?处、临风而立。
“可我不?会放弃的,阿渺!”
他沉默了片刻,居高?临下地转过头来,清透的眼珠映着星月之光,亮晶晶地望着阿渺:
“总有一天,我会建功立业,让你瞧得?起我、心甘情愿地想做我的媳妇!”
“我爹说了,如今沂州的局势变了,我们可以回风闾城筹备南征了。等到了攻打洛阳的那一日,我一定会是?前锋,一定会破关夺城,一定不?会让所有人失望!”
“你等着瞧吧!”
安思远冲阿渺咧嘴笑了笑,扭头望向?夜幕中的平原,抬起双手、拢在嘴边,大声而激昂地高?喊道:
“你们等着瞧吧!”
远处苍茫起伏的山峦暗处,遥遥地传来了起伏的狼嚎,嗷嗷呜呜,应和着回荡原野的喊声。
阿渺仰望着月色下迎风而立的男孩,胸中突然有股辨不?清缘由的热意涌动开来。
是?啊,他们都只是?十来岁的少年少女,未来还那么长,又有什么是?一定不?可能的呢?
只要肯去试、去做,总会有所成就的!
阿渺撑起身?,攀着山石而上,站到了安思远的身?旁,眺望暗夜中的原野。
苍茫晦暗的浓重墨色,肆意而张扬地延展着。
阿渺学着安思远的动作,也?大声地喊了句:“你们也?等着瞧我吧!”
她要去找白瑜,要帮哥哥,要报仇!
师父和映月先生花了一辈子时?间?钻研武学医学,老和尚也?能为了夙愿百折不?挠,白瑜心里装着复仇的执念、难受成了那样也?咬牙挺了过来,就连一向?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安思远,也?有了一心一意要去实现?的心愿。
她惦记了这么多年的复仇大计,如今南征在望、只待军资,自己终于有了亲力亲为可添助力的机会,说什么也?不?会退缩!
你们,等着瞧吧!